微微一笑景軒道:“爲了下棋。”那四個字他說的輕鬆,只是柳清寒卻聽得膽顫,他雖然自小跟着他長大,而他卻從未真正看清過這個少年,他從最初的最初到底以怎樣的心態,融入這江山之戰,攪動風雲之後,又會以怎樣的姿態退去。
棋子落下,原本是死局的棋竟然起死回生,大有殺一個回馬槍的架勢。對着景軒,下棋的柳清寒認真了許多。
就這般棋一起一落又下了很久,直到嘹亮的嗩吶聲傳來,放下棋子的景軒才道:“南澤的病並不是從小帶的對嗎?”
“你說你只下棋的……”
站起身,望着窗外才升起的晨曦,景軒道:“先生有些事情終究是要人知道的,真正的秘密只是自己的,沒人會知道亦沒人會來問您。”
扶手站在窗前,目中不覺是那年的後宮,他還年輕而文宣帝也不過登基八年,那年南澤只有六歲,玲瓏剔透,就像文宣帝爭奪天下時候的太子一樣,一樣的聰明就連說話都是一樣的,那還是在皇子們讀書的地方,他跟隨文宣帝去看那些皇子,南澤坐在角落裡,一張俊俏的小臉,比女孩看上去還漂亮許多,他記得那時文宣帝問他們:“日後長大要做什麼。”
無非都是忠臣孝子,只有南澤說:“南澤願效法父皇,齊家治國平天下。”
看着小小的南澤,文宣帝招手把他抱在懷裡道:“爲什麼要效法我。”
“因爲成爲帝王,才能允天下萬物福澤。”
“好好。”抱着南澤,文宣帝連說了幾個好,那日文宣帝極高興,那麼多孩子只賞賜了南澤,還直說南澤可教,說他聰慧,只是對那時候的文宣帝,那時候的後宮來說,太聰明並非是好事的。
“那時候並非是好事,如今也是一樣,那之後呢。”景軒依舊沒有回頭,嗩吶的聲音越來越遠。只是門外的腳步卻進了很多。
那之後,那之後文宣帝在天玄閣問他:“若明知道老虎長大會吃了自己,是虎小時候便殺了他,還是等他長大再殺他。”
他只說:“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他明白文宣帝是如何想的,也知道文宣帝爲何要如此做,南澤那話說得並不聰明,效法父皇,文宣帝便是弒兄殺父才登上皇位的,效法父皇……
密謀殺死南澤的事情還未實施,南澤便病了,太醫說是急症,怕是治好也是個廢人,或許是覺得不會對自己有威脅,文宣帝放手,只是柳清寒卻覺得事情詭異,爲何文宣帝纔要殺南澤,他便重病,這樣事情太巧,你不覺得巧嗎?
回過頭景軒眸中閃過幾分說不出道不明的感覺,那聲像是已經不是自己的:“巧,的確是太巧了。”
“我也覺得巧,便暗中查了四處,才知道,那夜我們在天玄閣商議如何要南澤死的時候,他就被安靖帶着站在門口,一字一句他都聽得清楚,而安靖時也不過是個孩子,聽到文宣帝在天玄閣說南澤的名字以爲又是封賞便南澤,便獨自跑了,而沒有走的南澤聽到了聖上與我所有的對話,而對話的隔夜,南澤便在內宮大病一場,病的幾乎成了個廢人。那時候我就覺得事情怪。問了南澤的侍從,才知道事情的始末,知道聖上要殺自己的南澤回到自己的宮中發了一夜的呆,清早起來便找了最爲貼身的侍從尋了讓人生不如死的毒藥,聽他要毒藥,那侍從愣了很久才問他要幹什麼,而南澤也沒有隱瞞原原本本的說出,說完一切,他又道:如果我自己下手還有活命的機會。先生,如果是父皇要殺我。我只有死路一條。景軒那年的南澤只有六歲,若是你六歲會對自己下如狠的手嗎?”
景軒還未說話,一陣杯碗落地的聲音傳進耳朵,隨之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聽到那聲音,柳清寒驚道:“雪盡……”說罷,不覺看向景軒道:“你明知道。”
望着窗外熾熱的晨曦,景軒道:“她總是要斷情的,而我也並沒想過這故事會冷冽到如此地步,南澤,或許我最低估的是他。”回過頭看着身後的柳清寒,景軒道:“當年救了南澤的是他?”
點了點頭。
景軒一笑,他早就想到,若不是他開口,柳清寒是不會說這麼多的。所謂各爲其主,即使他是蘇家人,也並非是柳清寒的主子。
而這樣一個晨曦,這樣一段被彼此掩埋在心裡的故事,一個爲此負氣在沒見過年少時留在心底整整十幾年都未曾忘記過的少年的女子,一個是爲此變得陰鬱再沒牽扯過密謀要自己死無葬身之地的朝臣的女兒的皇子,他們之間,從最初的最初便是錯誤的相遇,又因爲彼此的介懷整整錯過這麼多年。
而今,明白一切的她有能否追回,曾經想要把握的幸福?或許在最初的最初,從他們將生成爲朝臣之女,成爲帝王之子的時候一切就已經輸掉了贏得幸福的權利。
只是她,不甘。
文宣二十六年,二月二十三,初春的風吹得京畿的櫻花飛舞,一瓣一瓣的櫻花落在大紅的喜字上,大紅燈籠從城西順到城東,穿着喜服的瓏溪拉下喜帕,偷偷的望着花轎外的一切,因爲是大喜,街上聚滿了人,有叫花子說着快板書的,也有耍着雜耍的,昨夜她睡不着去書房找爹爹的時候,碩大的書房燈火通明,一衆朝臣坐在一起議事,無非就是日後要南澤登上大位,這樣她便是皇后就是瑄王一家的榮耀,她自小沒有母親,爹爹又情深意重,這麼多年,就一直是她和爹爹相依爲命,從小,爹爹疼她,寵她,只要是她想要的爹爹都會給她,只有姻緣,是她求不得要聽天命的。
嗩吶的聲調越來越響,轎子穩穩地落在地上,陪嫁的丫鬟臘梅道:“小姐,到了到了。”
蓋上龍鳳呈祥的喜帕,臘梅和媒婆攙着她往外走,也許是太緊張又或是太着急,下轎的一霎,瓏溪踩了裙角,踉蹌幾步本以爲自己會摔個狗吃屎,卻沒想到會跌的那麼舒服,喜帕落在地上,那雙眼深的彷彿是一汪池水,讓人望不到邊際,衆人本就被新娘下轎就摔跤嚇得驚呼,就連南澤也下了一跳,還好,他離她不過三兩步。
只是那女子要跌倒的一瞬,隱匿在周圍的雪珂也已動身,只是眸子卻被那匆匆而來的白色身影引了去,十里長街馬上的白衣女子如風,黑髮在風中涌動,四下飄舞,像是一張大網,已經多年未曾流過眼淚的雙眸噙着淚水,年少時的匆匆離別,年少時的再不相見,她現在都明白了,都明白了,若不是她爹,南澤不會是這樣的下場,自六歲到如今,十幾年沒有過一次正常人的生活,她的出現讓他的生活好不容易有了一點點陽光,可她卻還是他最恨的人的女兒。
馬越來越快,順着京都的大紅燈籠奔的急促,禮炮響起,四處都是絢爛的禮花,當空驕陽,明亮的禮花就如年少的曾經,什麼都看不到,什麼都抓不回了。奔進宅子,伴着那高亢的行禮之聲,她越走越快,衆人都看看這她,大喜的日子,衆人都是正裝,只有一身白衣的雪盡像一顆草芥,總算找到河流才發現,原來追尋了半生的河早已乾涸了。
禮畢,回頭的南澤看到才走進屋的雪盡,就像小時候,她拉着他的手和他一起玩一樣,他又笑了起來,那樣的笑帶着前所未有的灑脫,而他牽起的手再不是年少時雪盡的那雙,而是身邊瓏溪的。沒有說話,只是匆匆一瞥。在擡頭已是南澤走遠的背影。
望着走遠的南澤,雪盡緊緊地攥着手裡的帕子,九曲連環的長廊,那雙手很冷,拉着那手,瓏溪道:“剛剛那女子是誰?”
聽瓏溪如此問,南澤笑道:“蓋上喜帕還能看的着外邊嗎?”
聽南澤淺淡的語氣,瓏溪道:“是你喜歡的人嗎?這嫁衣也原本是給她的對嗎?”
掀開喜帕,喜帕下是個清秀的女孩,白盞的臉龐,秀挺的鼻樑,櫻紅的小嘴,只是一雙瑩潤的眸子帶着霧氣,看着她,南澤點了點頭。
見南澤點頭,那雙眸的眼淚一下就涌了出來,她就知道,她就知道,他這麼一個舉世無雙的人,爲何連個紅顏知己都沒有,原來是她太傻,還以爲是自己想的太多。
看着手裡的喜帕,望着那跑遠的女孩,南澤一笑:“真是個孩子。”
匆匆追來的侍從見皇妃跑遠,而殿下還在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而南澤看着隨着侍從走進後院的白衣女子愣了許久,直到那絲綢的手帕放在南澤的手上時,他纔回過神,而雪盡卻已經沒了蹤影,她比年少時還瘦了。
看着手裡的白絹,紅色的血被兩筆濃墨繪成一朵牡丹,華美的妖異,似還能聞到她身上那股胭脂香,聞着香氣,年少的一切不覺有回到了眼前。
“你還笑,都流血了。”年少的雪盡看着帕子上南澤才咳出的血有些氣惱,只是手卻緊緊攥着那帕子不放。
南澤喚了她幾聲,她都不回頭,本就不能下牀的他,跑出來和她玩已經費了很大的氣力,見她不理,南澤洋裝咳了起來,這一咳不打緊,原本還氣惱的雪盡忙回過頭,見她回頭,南澤笑了起來,開朗的笑趁着那蒼白的臉,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帕子我一輩子都不仍,等到你在吐血,我把它塞到你嘴裡。”沒想到這帕子她還真的留着。
拉着雪盡的手,他只是不住的說好,他以爲年少的一切就註定的了他一生的荒涼,可雪盡的出現讓一切都變得有些不尋常,當侍從和他說,殿下,雪盡姑娘是柳大人的千金的時候,雕給她的木娃娃,掉在地上。年少的他趕走所有侍從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吃不喝,整整三日,三日之後,他再沒見過雪盡,像是把與她有關的一切都丟在了門外,想留住的卻永遠的留在了心裡。
他的心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得堅韌,又從什麼時候變得單薄,父皇親口和柳清寒說,要做的乾淨,不要留下一點線索的時候,安靖拉着他的手冷了半截,而他驚呆了,自個捂着自個的嘴,不讓自己發出一點聲音,爲了活命他爲自己下毒,命懸一線之後他苟且偷生,病痛讓那顆堅韌的心越來越薄涼,而心底唯一的一抹亮色就是雪盡,那個年少時出現的女孩到如今仍是他觸不到的一場夢。
他本不想去爭奪什麼的,真的不想,只是如今的一切,讓他不得不去爭,不爭他便只有死。
“雪珂……”喚了一聲雪珂。
雪珂道了一聲:“是。”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們之間比雪盡與南澤在一起的時間還要長久,而那長久中彼此與彼此之間的默契已經融入心裡,只是一個人心中已冷,一個卻還有愛。
那女子走的並不快,牽着一匹白馬,就像那日勸她千金難買心頭好一樣的帶着一種說不出的淡然,而雪珂也就那麼的跟着,不緊不慢,腰間垂着那柄白玉刃,卻在不像是一個殺手那麼冷,走了半個時辰,那女子才停下,那是京都由名的小荷塘,往日夏天荷塘開滿荷花,清風吹來四處都是荷花香。
站在那荷塘邊,雪盡望着荷塘,剛剛南澤的那抹笑彷彿就在眼前,帶着一種說不出韻味與綿長。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爹爹的音調也就在耳邊,那樣的聲音,配着那笑,年少的時候,她入宮在去尋南澤的時候,南澤便在沒和她見過,那時候她以爲他病重不能相見,所以帶着小丫鬟拜了幾乎京都所有的寺廟爲他祈福,而後見他與別人玩耍,才知道是自己傻了,他是不樂意與她一起玩了,纔不願意再見,自那之後,她也倔強在也沒見過南澤一次,原以爲一切的一切都是他對不起她,對不起她年少時方纔懵懂的情心,對不起她爲他看了這麼多年的醫書。可如今,她才知道,原來一切的一切都是她的錯,若沒有她爹,他又如何會經歷如今的一切,沒有病痛,或許,或許他也能像他所羨慕的常人家的孩子一樣,能去跑着追風箏,能去着快馬馳騁沙場,只是他不能什麼都不能,而這一切都是因爲她。
狠狠一錘,手打在白玉欄杆上,而藏在那袖子裡,年少時南澤第一次出宮,爲她買的粉玉桃花簪就這麼順着袖子掉進了池塘裡。
一把抓住要那已經越過欄杆的女子的手,雪珂道:“小姐,這又何苦?”
看着拉住自己的女子,似有些熟識,雪盡道:“我的簪子掉進了池塘……”
聽那話,雪珂一愣,才知道是自己唐突了。
池塘水雖然不多,但那簪子也不是輕巧之物品,尋了許久都沒尋到,見爲自己尋簪子的雪珂,雪盡道:“不找了,這是命。”
坐在荷花塘邊的小亭子,午後的暖風吹着兩位女子的長髮,一個任由一頭長髮披在肩上,一個頭上插着一枚雕花的木簪,那雕花木簪還是寂刃給她的,那日重傷,寂刃帶她逃脫,那夜,她躺在客棧,全身都是如火燒一般的疼,而那爲她擦汗的汗巾一直都沒停過。
年少時她受訓於影衛,作爲一個影衛,睡覺也是要有警覺的,那年他們一起培訓的影子,因睡得太熟所以再也沒醒,而若不是她那夜晚頭疼恐怕也會就這麼睡下去也不會成爲南澤的影子,而自那之後或許因爲害怕,這麼多年她都沒有在睡過一個安穩的覺。一直都是戰戰兢兢,直到那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