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南澤,那眸子又聚了霧氣,她從不愛哭,只是遇到南澤,眼淚纔多了起來,總覺得這一生與南澤的一切像是不會太過長久,卻一定會念念不忘:“如果有選擇,你就不會娶我對嗎?”
“對不起。”
對不起,那就是是,那他會娶誰,娶那個在婚宴上一身白衣的女子嗎?
再沒說別的,南澤起身離開,而荷花亭也起了風,還沒走兩三步,着風的南澤便咳了起來,那咳聲的撕心裂肺,因爲是與蘇童說話,侍從都不在,捂着胸口的那一刻,南澤才發覺,原來這麼久,他已經不習慣生命中只有自己,那雙手扶在南澤的手上時,他依舊在咳嗽,咳嗽的越來越急,不高的瓏溪卻仿若柺杖,一手攙扶南澤,一手放在南澤的背上爲他順氣,一張小臉帶着南澤所看不出的悲喜,看着那張臉,南澤有些略微的失神,這樣的溫暖,這樣的關懷有多久沒人給過他?好久了吧,久到所有的親人都離他而去,只留他自己,望着瓏溪的臉,清秀可人,喜歡玩笑,卻終究是一顆不諳世事的心,若是沒有忘不掉的曾經,沒有如履薄冰的今日,或許他會像別人一樣長大,然後依舊會娶瓏溪爲妻,只是那時候南澤的生命中沒有雪盡,也沒有左右不了的命運。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望着書本,眸中的神色雖靜,但是心卻已經亂了。
自小念念不忘的人,忽然再次闖入她的夢境,一切的就似乎是上天的憐憫,卻又是如此淒涼的再相見,當已經長大的他再次回眸,那笑一如往昔,只是雪盡所看到的卻是疼,是再也追不回來的曾經。
推開書堂的窗戶,娟秀的眉眼帶着往日難尋的惆悵,三月望春開的正豔,見她推開窗子向外望,聽梅忙道:“小姐,你可出來了,你念的是什麼,聽得我直傷心,是不是那羣小東西又氣你了,要是,你告我,我拔了他們的皮。”
看着聽梅,雪盡笑了起來,她因爲不諳世事所以少了許多煩惱,而她因爲牽扯太多又太聰明,所以註定要傷神傷心的。
半日課完,書堂外傳來一陣馬的嘶叫,京都人好靜,來書院的也幾乎都是坐轎的雅人,極少有快馬而來,纔要擡頭去看,就聽一陣急促的步履自門外傳來,再擡頭,那人影已經擋住了光。
“小姐,我家大人有請。”並非兵甲,而是一個高大異常的人。
未曾理會,雪盡依舊收拾懷裡的書卷,那人見她一個女子,卻高傲的很不覺也有些生氣,便又高聲道:“小姐,我家大人有請。”
收拾好手裡的書冊,雪盡纔看那人,一身黑衣的男子,面若黑炭,臉上都是濃密的鬍子,總不像是好人,所以口氣便硬了起來:“你家大人,你家大人是誰,我一介女子,並不認得什麼大人。”
那男子見她總算說話,不覺眉眼舒展的道:“我家大人是當今的三殿下,殿下說與小姐是故友特邀小姐過府一敘。”
三殿下,安靖,安靖找她做什麼?
坐上小轎子,窗外是淺淡的叫賣聲,手中書冊是前人所寫的春秋集。她翻的仔細,在這樣盛世下所隱匿的亂世中,她不問世事,只求半分安逸,就像她腰間的羊脂白玉上所鐫的天心二字,天心,這隨手便能寫出的兩個字,又有多少人真能做到。原本她以爲自己能,只是見了南澤才知道,原來三千紅塵,自以爲凡塵在無關於我,卻終究有一根是牽扯不斷的。
到安靖的府邸時不過一炷香的功夫,因爲是安靖派的小轎,所以聽梅並未跟來,跟着那漢子往院子裡走,雪盡來過安靖的府邸,只是比起那時,這府中更像個棲身之所而並非是家。
幾聲琵琶的音調傳進耳朵,並不嫺熟,像是隨意挑了幾下,因爲太過隨意,所以沒有韻律可言,人說,千日的古琴,萬日的琵琶,琴若彈的好容易,只是琵琶若要學好真的是要耐得住寂寞。
還未走進那小亭,笑聲便傳了出來,順着那笑聲,是安靖一家,而那琵琶聲正是從那小亭傳進來,那不大的孩子撥着琵琶笑得開懷,侍從稟了安靖,安靖纔回過頭,她有多久沒有見過安靖笑的這麼真,朝堂上的圓滑,心裡的仇恨,讓他戴上了僞裝的面具。
進了小亭,雪盡與那一身娟秀的女子擦肩而過,見她走進來安靖道:“嚇了一跳?”
“這算是請還脅?若我點頭不來,是不是那人也會把我塞進轎子?”
回過頭,依舊是朝堂上那種圓滑的笑意:“你總是這麼聰明,雪盡,你還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麼嗎?”
“什麼?”
“人太聰明瞭並非是好事,尤其是女人。”
望着遠處與孩子玩的歡快的女子,雪盡道:“你有什麼便說吧,既然我已經來了,就不會那麼輕易的出去,我明白。”
“雪盡,那是我的兒子,一個還未在外人面前暴露過的孩子,爲了保護他,他的世界就是這個宅院,他甚至都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麼樣的。”
“我明白你的感受。”
安靖回過頭,那眸子中帶了難得的認真:“這並非我樂意做的,你若能回來,帶他去你的書堂,教他識字學禮。”
點了點頭,雪盡再沒有說話,她知道,從那漢子和她說安靖請她入府,她就知道,迎接她的是一局。成敗皆此。而或許那預謀已久的江山之戰會在這一局中徹底完結,亦或者會因爲這一局而達到一個新的高峰。
夕陽才落,看了南澤與瓏溪放了幾個時辰的雪珂纔回了自己的小屋,屋子裡飄着一股酒氣,聞到那絲酒氣,手不覺便放到了發間,取下了插在頭髮上的木頭釵,她纔去摸燭臺,燭臺雖冷,一個時辰前卻點過,看着還有些光亮的屋子,那眸子不在淡靜,反而充滿殺機,從一年前開始,那些不斷地刺殺,就讓她再不敢放鬆一刻。
白玉刃與那劍幾乎是一起從鞘裡拔出,只是劍卻終究快了白玉刃一步,而那一步足以要了雪珂的命,只是卻沒有,那劍滑落了她的幾絲頭髮,而那拿劍的人已經點亮燭火,是寂刃。
收回白玉刃,雪珂道:“何時來的。”
“若剛剛不是我,你已經死了。”寂刃的聲音不像往日那般嬉鬧,帶着一股難得的正色。
倒着水的雪珂道:“我知道。”
“今夜有人要南澤死。”
“我知道。”
“刀都如我這樣快。”
放下水杯,回過頭的雪盡道:“寂刃,從最開始我們相識,你便和我說過,你說影衛就是殿下們的影子,殿下們走到哪,影子就要跟到那。”
看着雪珂,寂刃道:“哪怕是死?”
“對,哪怕是死。”那話說的堅決。
今日午後,景軒又與薛言之見面了,出了山海樓,坐在回柳家的馬車上,閉着雙眸的景軒說:“今夜南澤會死。”
他一愣,南澤若死,必然雪珂會比他早死,雪珂說過,若她不閉眼睛,南澤就不會死。一定不會,那麼倔強的一個女孩一定會像他說的一般,戰到死。
所以沒有跟着景軒回柳家,他奔下馬車,趕來了南澤的府邸,而在來的路上,他也想到了雪珂會這麼回答,但景軒既已經說了,那就不會錯。
雲淵樓靠窗的位置,瞳面前依舊是一杯酒,一碟菜,在沒有別的,他吃東西很刁鑽,只有那難吃的不能入口的酒釀圓子不論多少都會吃光,而他也喜歡獨自一人吃東西,若有人在,他吃不下,因爲他怕人看,那毛病從小就已經被養成,年少時幾乎被餓死,還是她偷了家裡的饅頭給他,他纔有命成了現在的瞳。
“今夜,南澤會死。”
“是巾幗樓的帖子?”在瞳的眼裡,也只有巾幗樓的帖子能說到做到。
搖了搖頭,寂刃道:“是蘇家的帖子。”
淡淡一笑,瞳道:“寂刃,我想,你忘了,我們各爲其主,不或許你已經沒了主人。”
看着瞳,寂刃道:“瞳,我們都是影子,就像你說的,即使是別人的影子,我們也不該傻死,那人是爲了影子而來。”
寂刃離開酒肆的時候,天已經徹底的黑了,瞳掃看着雲淵樓的各處,天已黑了,掌櫃掌了燈火,而店也隨着燈火客人越來越多,每年的年三十的這個時候,他已經放了手裡的刀,已經出了安靖的府邸,已經靜靜的往這裡走,等着正月初一的清晨她親手端來的那盆酒釀圓子。
許久,吃完一切的瞳起身,卻被面前的人擋住,還未擡頭那人就制住了瞳的命門,快的讓他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那人只說:“今夜,城東五里,莫家。”
那八個字,在瞳沉進了多年的心中猶如平地驚雷,許久才讓他回過神。
在之後的歷史中,有人記文帝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四那夜是整個王朝最爲值得紀念的一夜,那夜,京都的街上死了太多的人,那夜有太多的恩怨情仇終結……而那夜也改變了文帝末年奪嫡之戰的歷史。
風吹着掛在樹角的銀鈴,看着瓏溪寫字的南澤淡淡一笑,望向窗外的銀鈴,而隱匿在那掛在銀鈴之後的雪珂去扶着白玉刃,她不會要南澤死,不會。
寫了一個大大的“豬。”字瓏溪指着那字問南澤:“你瞧這字像什麼?”
“像什麼?”南澤不解一笑問道。
見了南澤問,瓏溪笑道:“笨蛋,像你,笨的像只豬。
隨機又寫了些怪異的字要南澤認,若是認識還好,若是不認識,那小丫頭一張鐵齒銅牙自會把你說的面紅耳赤,而南澤卻終究是那種淡淡的笑。
瓏溪離開的時候夜就已經很深了,只是南澤卻還未曾睡下,青碧色的長衫裹着他日漸消瘦的身體,清淡的雙眸望着窗外開敗的話,花開敗了,敗了還可以再開,可人若死了,就什麼都沒了,不知爲何,今夜總有種不好的感覺,午後他看瓏溪放風箏的時候還有倦意,只是現在像是閉上眼就不會再睜開,他竟有些怕了。
清淺的腳步在門外傳來,南澤望着木門,敲門的聲音傳來的時候,他親自去開門,而門外站的並非是與他朝夕相伴的老奴,他門外站的是與他從未有過交集的景軒。
“她被熾焰帶走了……”
短短七個字,卻讓南澤愣了許久:“她,她是誰,熾焰爲何要抓她。”說出的話雖語無倫次,只是心卻明瞭的很,就像安靖所說的,他太明白,這個時候他寧願自己糊塗一些。
“雪盡被熾焰帶走,至於做什麼,你有你們所追求的江山盛世,而熾焰有熾焰所追求的家人平安。”原本熾焰所書的書簡上的名字是他的,只是他明白此去是怎樣一條路。而若此去的是南澤,對於那個慫恿熾焰與他敵對的蘇童將會是致命一擊,所以他不得不選南澤,而對南澤來說,也會真心實意的去救雪盡,那是一個光明正大的局,現在只缺一個入局的人,那人名義上是他,而實際上卻是南澤。
看着景軒,臉色蒼白的南澤道:“你要我做什麼。”
微微一笑,回過頭的臉在月光下有些高深莫測:“做什麼,做你壓抑了十幾年想要做卻不敢做的事情。”
焚着竹香的屋子,一切就像是往昔一樣,只是多了一個人,對這間屋子來說,只是多了一個人這麼簡單,對這個天下來說,那人就是足以撼動天下的狂風,許是急血攻心,看着景軒,南澤咳了起來,許久才道:“在那?”兩個字,卻是他最終選擇的路。他已然對不起那麼多人,就再不能對不起自己了。只是這一步也踏出了太多人的人生。
關上木門,風吹起窗外的紗簾。一張清瘦淡靜的臉像往常一樣凝視着屋子,那臉與景軒有着近乎一樣的眉眼,只是一層紗簾,卻隔斷了兩方世界
京都的路上的石板,踏上去的步伐似乎有些沉重,繡着鳳凰涅槃的披風下,那臉還是往昔的慘白,卻再不是往日的月色衣衫,如今他穿的是紅衫,而那紅的似火一般,就如那披風所預示的,或許對南澤,這一切也是鳳凰涅槃。
順着京都的石板路往東走,走到正陽門外的校場,不過兩柱香的時間,只是這兩柱香卻在那夜變得無比漫長。
肅殺之氣而來的時候,寂刃的劍幾乎沒有停頓,便那麼揮了出去,只是來人的劍就像他的一樣快,或許那便是另一個寂刃,雲崢還在的時候,暗殺的他的人就有很多,前仆後繼,而自回來,暗殺他的人依舊,一樣的前仆後繼,卻是越來越犀利,寂刃當影衛的第一天,帶他的影衛便與他說,影子最怕的就是有預謀的暗殺,真正想要暗殺的人會用死士的命找到你所有的弱點,在最後的刺殺中一擊致命……
劍自耳邊擦過,寂刃一個轉身,身後的殺氣在轉身的一霎起來,寂刃反手劈下,剛剛還殺氣騰騰的劍客一霎便倒在了地上,腦漿迸裂,而今日他也沒有在像以前一樣殺的乾淨的乾淨就會離開,而是一直跟着那走的不快的南澤。他知道今夜的暗殺不會停歇,直到真正的目標死去。
而聽到身後的劍聲,雪珂已經明白,危險已經來了,而白玉刃也自指尖慢慢劃出,等待着今夜第一刀的致命一擊。
而寂刃身邊的殺氣隨着南澤的步法越來越濃,直到黑衣劍客像夜幕一樣襲來,他不停的去招架每一把劍,而那些劍像是都明白他所躲藏的下一步在那,一刀又一刀的在寂刃身上划着刀口,血就這麼往出涌,而看着那被衆人包裹的寂刃,雪珂已然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