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後他還記得當初安靖的樣子,他以子傑之死要放棄帝位之爭的時候,三哥目中帶着決絕,未曾考慮,三哥道:“我答應你,散掉門客以後,我帶着一家離開京都,這世上便在沒有威脅你帝位之人。你放了子傑與芷雲。”
冷勳看着這個八面玲瓏,極爲滑頭的安靖道:“我憑什麼相信你?”
安靖冷靜的道:“如果不相信,你先殺了我在放了他們,冷勳,這麼多年三哥從未正眼看過你,但這次三哥信你,信你殺了我以後能放了她們。”
那是安靖第一次那麼認真的看着他,他感覺的到,安靖的目中帶着他從未見過的執着與認真。
所以他沒有下手。他還記得安靖一家離開的時候。
子傑回頭看他與白芷雲道:“娘,他是誰?”
白芷雲看着他,眼裡帶着淺淡的柔光,聲音帶着一股暖意,白芷雲說:“子傑那是五皇叔,他在和你玩捉迷藏。”
尚不知事的孩子,看着冷勳笑道:“五皇叔以後還能和子傑玩麼?”
聽着那尚帶着稚嫩的童聲,冷勳一笑點了點頭道:“能,子傑願意,五皇叔還會陪你玩的。”
只是安靖一家一去不復返,發配的護軍送他們到開封,安靖便靠着自己多年的人脈消失在了這世上,在未出現過。他們之間從帝位爭奪之後便不能坦誠相見,畢竟誰也不會相信不久之前還在血雨腥風中爭鬥的彼此。即使他們曾是肝膽相照的兄弟。
打開曾經的那個木匣,那首詞還在:花燈醉,青綾被,冷枝無梅,桃花無淚杏花灰。
看着那詞,冷勳笑了起來,他想,他這一生也再也不出那樣單純的詞句,因爲他再也回不到年少的時候,日子簡單,無風無雨……可是人終究是不能回頭的。就像無雙所說,人這一生可以走任何路,唯一不能走的就是回頭路。
多年之後的江南小鎮,吊腳竹樓,烏篷船內飄着酒香,領着孩子的女人眉目清秀,帶着些說不出的韻味,不大的孩子看着遠處和爹爹站在一起的男人道:“娘,那是誰?”
望着那一身粗布衣裳的身影,被喚爲孃的女子一笑:“是個好人。”
“什麼樣的好人?”小孩子總是愛問問題的。
聽他如此問,女子笑道:“曦兒長大就會明白,他是怎樣一個人了。”
似懂非懂的孩子不知爲何咯吱咯吱笑了起來,而遠處的兩人望着舒緩的水流,眉眼也鬆懈了很多。
“江山還會易主麼?”面帶刀疤的男子一身粗布的衣裳,眉眼也在沒有那種鋒芒,一個人如果要習慣一種生活其實很簡單,而今他就在不是什麼殿下,只是個爲生計忙碌的漁夫。
望着遠處,那聲音還似那年一樣透着些桀驁,卻在聽不出冷意:“會吧,這世上總沒有千秋萬代的江山。”
轉頭看着粗布衣裳男子的側臉,他道:“我總不知道該恨你還是該謝你。”在他要離開的時候他步步緊逼,卻用三個人頭從已成爲帝王的冷勳那裡爲他們換來了如此的安逸。他終究還是救了他們一家的。
“要是謝用什麼謝我,用你那破船上的幾條鹹魚嗎?”
男子笑道:“如今能走到這一步已是我求之不得的萬幸。”說着他又道:“只是南澤……”
看着濤濤江水,聽到那兩個字,紅衣男子道:“人命如此,或許從年少他第一次聽到那些話開始,命就已經被他自己擺在了賭桌上,他並非輸了,只是看透棄了。”
“就像安靖,因爲失去的太多才想去報復,卻終究看到珍惜的人就在身邊?”
沒有說話,不遠處的一輛馬車奔了來,馬車上,俊逸的白衣男子見了景軒便道:“還以爲你去了那,馬車已經找來了,我們隨時都能起程,從這裡到姑蘇怕是還要有幾日的路。”
看着白衣的薛言之,景軒道:“你何時變得這麼磨唧了。”
說罷,也不和熾焰告別,便上了馬車,而從見了白衣人,熾焰那雙淡靜了多年的眸子燃起了一股久違的欣喜與激動,終究在那二人要駕馬遠去的時候,他叫出了那個名字:“雲崢。”
好久遠好久遠的名字,那個牽伴着多少記憶的名字,在兩年後的今天又重新被提起,而那段歲月,那被當成箭靶的人生又重新回到了眼前,不能愛,不能恨,他孤寂的活在自己的世界,唯獨只有熾焰肯用心的叫他一聲雲崢,可如今那段日子已經過去,不在歸來。一切都是曾經了。他已經有了他的生活,又去糾結曾經做什麼。
看着那定住的白影,真的是他,是雲崢,他還活着……
淡淡一笑,隨着那聲駕,隨着馬車遠走的薛言之吼道:“這世早就沒有了雲崢,我是薛言之,是這天下銀子最多的薛言之。”
姑蘇城外的的天香樓,不大的小樓外聚滿了錦繡的小轎子,而這些轎子中尤其那輛綴着無數寶珞又鑲嵌了無數寶石的小馬車引人注目,而更引人矚目的是那馬車裡的男人,一個面容精緻,溫和漂亮,一個冷峻優雅,氣質不凡,而此時的他們都聽着天香樓裡說書人的聲音。
破廟一別,蘇夕白與景軒再也未見過,而柳清寒也就這麼從京都消失,有人說在北地見他陪着一個男人買琴爲生,也有人說姑蘇城外的城隍廟,他陪着一個男人說書,而那說書的男人看不清容貌,故事卻講得好,一段蘇家秘史聽的人拍案叫絕。
而此時馬車裡的少年閉着雙眸,長長地睫毛仿若刷子一樣跟着那生動有力的音調,一起一伏,他很會講故事,卻從未講故事給他和雪珂聽過,若是雪珂此時也在,聽他講故事,一定高興極了,可雪珂如今在那,是否還跟着他,還是已經嫁人,驚堂木一拍,隨着那驚堂木的落下的是那還牽着這許久之前的記憶,衆人散去,那華麗的馬車也奔了起來,在喧鬧的姑蘇那馬車越走越快,沒有多久便消失在了長街上。他知道了很多,卻終究不知道,這些年跟在蘇夕白身邊的並非只有柳清寒,跟在他身旁的還有一個小木盒,木盒上寫着雪珂二字,那裡面的灰燼盡是雪珂的。只是這些都不重要了,那些抓得住的,抓不住的,都已經離開了他們的生活,而他們如今要做的就是放棄前塵,好好地隱匿在這天下的每一個角落。過着那傳說中的生活,就足夠了。
而在影衛已經過去的歷史中,除了跟隨熾焰隱匿的蒼溪有了美滿的結局,就只剩下跟隨冷勳的流薰在這場掙扎的戰爭之中還活着以外,所有那些曾經前仆後繼爲主子們當刀劍的人都成了歷史,而還活着的流薰最後一次見冷勳的時候,冷勳已經坐在王位之上,成了號令天下的君王,而那時候的他也明白了作爲一個帝王的絕情絕愛,而冷勳與他說的最後一句話便是:“你走吧……”
他離開之後,以寂刃爲首的這五位影子都已成了影衛的過去,而新的影子走到了他們曾走過的路上,或許也會向他們一樣爲江山前仆後繼,卻終究只是一個沒有身份,沒有地位,卻與主人息息相關的影子。
正月初一那日,流薰離開京都,在雲淵樓打燒刀子的時候,碩大的酒樓只有一個人,是個女子,那女子一身錦繡小褂,狐狸毛襯的那張臉精緻細膩,鬢上卻平白生了白髮,她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懷裡捧着一盆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像是在等人,而亦像是已經等了很久。
而云淵樓的那壺燒刀子最終都沒有到流薰的嘴裡,許多把劍就已經****了他的身體,他似乎記起年少時候,見冷勳沒用他不顧一切的去罵他時候,冷勳略微淺淡的側臉,眸中還掛着溫柔,只是如今他是帝王了,帝王就不能允許影響他江山的人的存在,那怕,那人是一隻陪着他,守着他,做着他的影子的流薰。
酒壺落在地上,酒撒了一地,像是在祭奠他們虛無縹緲的青春。
而正所謂:風華演繹幾寒秋,少年壯志不言愁。白馬西風揚古道,一闋清詞憶舊遊。
正則十年,元昭帝封長子,正林爲太子。也正是從那時開始,元昭帝迎來了一個屬於他的江山之亂。
正則二十六年,太子正林被元昭帝以忤逆刺死,同年,元昭帝以正然,正錦二子圖謀造反囚禁二王於府邸,終生不得出。
正則三十年,元昭帝外出狩獵身染重病,新太子爲病中的元昭帝獻上一株西域奇花。朝中小人與城帝言:“聖上,一株同易主。太子之意莫不成是江山易主。”
本是一番孝心卻因小人之語成了忤逆。元昭帝病中下旨,新太子不孝,有謀朝之嫌,念其有功於太和,罷其爵位,貶爲庶民。
元昭帝末年,江山之勢漸漸弱,元昭帝親信小人,煉丹求長生不老,致使朝中一片換亂,百姓怨聲載道。
正則三十五年,元昭帝死於朝陽宮,新太子被廢,太子之位懸空,衆位皇子皆不願成爲太子,總怕那一日元昭帝不悅,會同那些前幾位皇子一樣,死的不明不白,最終元昭帝留下聖旨,聖旨雲,朕當年亦於衆皇子之幼,卻得如此江山盛世,如今朕年老體衰,爲國爲百姓,朕思而熟慮,特傳位於八皇子正熹。
後史書言,元昭帝對天下事事事躬親。愛民如子,卻對兄弟子嗣卻毫不留情,晚年疑心病極重,怕子嗣兄弟造反,派萬人尋安靖一家,並殺太子,圈禁二王,晚年病重按照自己一生的走勢把皇位留給最小的兒子正熹,而正熹與那年的冷勳一樣,膽小怕事,懦弱無能,元昭帝得天下有蘇家之謀略,而正熹這樣的的皇帝登基,天下注定是要亡的。
時間的流逝中,這個從不被看好的皇子所坐擁的江山,是盛世還是亂世,已然不是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江山之事,已是定局,成敗再不能改。
而所謂的蘇家人是否出現過,若是出現過如今又去了哪裡終究沒人明白,沒人知道。
“知我心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此心何哉,此心何哉。”
金陵城外的書堂,亦爲人妻的聽梅在櫻花樹下打着哈欠,許久之後書堂的鐘聲纔想起,聽梅這才起身進屋去攙扶雪盡,而今的雪盡已有六個月的身孕,那是又一代的傳承,出了書堂,孩子們匆匆跑遠,而那櫻花樹下是個藍色的身影,只是不同往昔。自被安靖帶走,昏迷之後她再醒過來就已經回到柳家,那之後南澤慘死,她嫁給景軒,而這其中的很多事情她都不知道,如今也不想知道了,因爲這已經是他們難求的安逸。
看着那身影,雪盡說:“他呢?”
“真不知道爲什麼,你要嫁給他?”看着雪盡薛言之俊俏的臉上帶着一抹鄙夷。
還未等雪盡說話,那聲音便從書堂外傳了進來:“別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這樣的葡萄,我不吃也罷。”
聽薛言之如此說,才走進書堂的景軒笑道:“你要吃什麼,吃那尼姑庵那個標緻的小尼姑的豆腐?”
薛言之見他笑得誇張,一張臉早已紅的有些不知所措,只是心卻依舊是那個灰色的身影,縱使姑蘇城裡多少姑娘陪着嫁妝想要嫁給他,他都沒有點過頭,倒是每年去那京都的尼姑庵去的勤,總記得那年他微服出宮在那山腳下和月清的相遇,一把油紙傘下,她喃擬經文,爲他說經講道,那般認真,一張小臉不漂亮,卻認真的惹人憐愛,可這麼多年,即使每月都見,他卻從未強求過她一次,他只想有一日,她肯還俗,而他依舊帶一把油紙傘,在個雨後就像初見那樣,帶她下山。而他們既然連江山都能謀劃,謀劃自己的後路便更加不在話下了。而今他們過得很好,好到與江山盛世同在,只是卻不知多年之後他們的故事又會被人寫成如何,說成如何。
“先生先生,那到底是誰殺了熾焰一家?”此時已是多年以後,而此地乃是姑蘇城外的學堂,先生沒有名字,認得他的人都叫他亂紅先生。
天命之年的男子一笑,目中還帶着淺淡:“是權勢吧。”
孩子仍舊不懂:“那皇帝后來如何了?死了嗎,那江山後來又如何了,敗了嗎?”
先生搖了搖頭:“江山還是那個江山,只是有了新的主人,這個主人深謀遠慮,勤政愛民,以己之力得江山盛世,從未去找過什麼蘇家。”
“那蘇家的人又去了哪裡?這世上真有蘇家人嗎,他們怎麼會有那麼大的本事。”小孩子向來是最愛問問題的。
先生呵呵一笑看着面前問的不停嘴的小胖子道:“你問這麼多,要先生怎麼答。”
下課的鐘聲響起,聽得興起的孩子們仍不願走。賴着要先生吧故事講完。先生說:“這故事本沒有結局,江山總是在發生着許多故事,所以每天都有新的故事。”
看着窗外,看着孩子們離開的背影,小小的一片,帶着純真與自然,他們長大之後是否也會成爲謀劃江山之臣。想到這裡他微微一笑:“不想了,不想了。”如果不是當年自己貪心,要做什麼蘇家人,他太相信自己,終究還是自作孽不可活的。
拿起一張上好的宣紙,他沾了濃墨,纔要下筆。剛剛下課離開的小胖子又跑了回來,趴在門檻氣喘吁吁的看着他:“先生,先生,你還沒有說那故事叫什麼?”
亂紅先生微微一愣才笑:“故事叫什麼?”
小胖子點了點頭:“先生告訴長卿故事叫什麼,長卿才能講給別人。”
看着那孩子身後的清幽竹林,亂紅先生頓了頓道:“就叫龍吟九州吧。”
叫做長卿的孩子聽了名字高興的離開了,而亂紅的宣紙上也寫下了四個大字:“龍吟九州。”
那是一個帶着蘇家,帶着帝王,帶着衆多愛恨情仇,與分分合合的故事,而這樣的故事註定是一個傳奇。而那樣的家族註定舉世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