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茶水之趣
狗爺身後跟着的是齜牙咧嘴,牙縫裡淌着哈喇子的旺天才。
它像它的主人一般,總是高昂着頭。
“物似主人形。”雲岫瞥一眼,拽起了王禾,將他立在了櫃子邊上。被綁成棍子了,想往哪裡戳就往哪裡戳。
王禾朝着狗爺吐一口唾沫,他在想象唾沫星子因他深厚的內力一路直飛,最後糊在了狗爺的眼睛上。然而現實是……
糊在了自己的衫子上,他只能看着這一團黏糊糊的東西黯然神傷。
狗爺收了摺扇,眼中晦暗不明,似在算計,“我現在可沒空與姑娘討論我家大寶貝兒的英俊。”
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雲岫沒再答話。
葉驚闌打着哈欠,慵懶地擡起眼皮看向狗爺,說道“狗爺先禮後兵,這禮是由小王八先帶到了,我也收了。如今你是想來上演全武行嗎?”
“非也。我是來和你談事的,不用這般緊張。”狗爺饒有興致地看向他。
“在下愚鈍,請狗爺明示。”
狗爺覺着不可思議,這女子的話雖不錯,可現在元七女已經穩坐天元宮,她竟不知道。
葉驚闌眼中劃過一道厲色。想來也是,狗爺能以一人之力撐起所有,號令島上諸多能人,定是有大智慧之人。他並不驚訝狗爺點破他,這只是時間長短問題。
“我有什麼秘密?”狗爺臉色如常,好似葉驚闌說的與他毫無關係,“我倒是知曉了你的秘密。”
正面交鋒不直接刀劍相碰,單單以話語作利器。
這是一個不喜女帝的人,葉驚闌隱隱期待着狗爺入仕,若是他,能否激起一潭死水的波瀾,最終攪得風雲變色,天翻地覆?
“除了心狠手辣的那一位,還能有誰?”狗爺不耐煩地撇嘴道。
他拍拍手,從房頂上落下兩道黑影。
“你真是個有膽氣的,你難道不清楚手臂上的傷口如是再深一些,就算是廢了?況且你這般模樣,根本不是我的對手。”狗爺臉上浮起笑意,回想當時他被飛來的瓷碟擋下死手,但抓碎碟子是在他意料之中,他的內勁點在了其中碎片上,終是按照他預想的軌跡刺進了葉驚闌的肩。
葉驚闌從中截斷了他們的對話,“人不可看錶象。說起來狗爺還未同我講回城之事。”
狗爺一面轉着空杯子,一面同他說道:“蒙絡那小丫頭沒來島上?要是她來了,我就可以早早的知道你真實身份。”
島上出了名的馬屁精,在這種時候就該發揮真正作用,不能讓狗爺的排面被人掀了。
“狗爺竟然如此有誠意。我這倒黴催的侍衛總愛往外跑,承蒙狗爺關照,讓我不再四處尋找。”
“說來聽聽?”葉驚闌忽然有了興趣,睜開了沉沉欲睡的雙眸。
雲岫看着他的手臂,白色的藥粉早就和血肉混作一片,再也分不清。
言下之意:我沒去過。
葉驚闌倏然想起他曾尖着嗓子扮深情兔兒郎:“玉娘,再等我幾日,我們一齊離開,做那野地鴛鴦,從此你不伺候恩客,我不接待老爺子,咱倆好生過日子。”當時胡謅的話,現在想起還是令人發笑。
兩人不動聲色地你一言,我一語,宛如真就在品鑑香茶。
他呷一口茶,靜待葉驚闌迴音。
米貴?何止米貴,柴油醬醋茶都貴,還有龍椅上坐着的女人更是身嬌肉貴。
“活水當用活火烹,缺一不可,貴在‘活’字而已。”
“那你想如何?”狗爺的眸子裡隱隱有了怒色,他不喜別人違抗他的意志,這種掌控無力的感覺使人煩躁。
外邊的人亦如是。
他順勢往大狗寬背上一坐,此刻的心情可以用兩字表達——舒坦。
他稱蒙絡是小丫頭……
夏夜的風吹起海浪的白沫子,自林間穿過,捲起草尖的淺淡味道,夾雜着旺天才周身的腥臊之氣,在屋子裡打着轉轉。
“常年青燈古佛,吃齋佈施之人怎會……心狠手辣?”
狗爺豎起一隻手,旺天才乖巧地伏在地上,它的頭耷拉在地面,等待狗爺撫摸。
狗爺從桌上木盤裡取出一個小瓷杯,自顧自地往裡添了些茶水,“你的護衛現在在我的手上。”
小王八輕咳一聲,連忙讚歎道:“爺畫的鴛鴦可謂是活靈活現,比之丹青國手還要略勝一籌。”
“不愧是你。”葉驚闌挑高一邊眉,狗爺居然連他身邊的蒙歌、蒙絡都知道,在盛京的時候都沒幾個人能準確叫出蒙歌和蒙絡的名字,就算知道蒙歌,也不一定摸得清楚蒙絡是跟在他身邊的人。狗爺不僅看破了他,還能準確判斷出打扮怪異的人是蒙歌,實在是不容易,更是證明了他眼光的犀利。
狗爺拱拱手,答道:“皇都米貴,居大不易。未能有去過天子福澤之地的運氣。”
葉驚闌冷笑着說道:“多謝關心,其實我這傷了的胳膊並不打緊,歇個三五天便能行動自如。我也不喜歡欺負帶傷之人,你還是先操心自己吧。”
一個希望葉驚闌這瘟神快些走,一個想着在走之前能用綾羅春壓狗爺的茶水一籌。
狗爺從旺天才背上起身,用扇柄往小王八頭上一敲。
雲岫覺得,蒙歌是個怪人,他的主子同樣是個怪人。一個是神神叨叨,一個愛自說自話。
“我想在島上和你的秘密相守到老。”
“請用茶。”狗爺再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了一半,“請葉大人品品我無名島的香茶,切莫因它流連忘返。”
穆虛將蒙歌雙手反剪,推搡着他走進屋裡,路過旺天才時,它衝蒙歌怒吼,幾次想撲上他的身,都被穆虛輕飄飄地擋了回去。蒙歌是人質,保證人質安全是談事的首要條件。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狗爺,他的畫作已然完成,還提了一句詩詞——借問江潮與海水,何似君情與妾心?
“瞧,我畫的一對野鴛鴦。”狗爺舉起扇面,與胸口平齊。鴛鴦和埋怨負心郎的詩句相搭,着實有趣。他意有所指,可屋裡人壓根兒就不接招。
“皇太女早先便定下了,其人有大才;元三子驍勇善戰,凡上戰場必當身先士卒;元四女舌戰羣儒,享有文人清譽,在朝中贊聲不絕;元五子精於排兵佈陣,有軍師之能;元六子……不可說;元七女蓮臺聖女,美名遠揚;十三女機敏,可承繼大統,爲皇太女之後最佳人選。”雲岫說得頭頭是道,有些事兒在葉驚闌的野史雜記上也有所提及。
“我全身無損。”狗爺有些困惑,這人莫不是太過困頓分不得夢境與現實,開始說起胡話來了?
“你這裡,有病。”葉驚闌用一隻手指輕輕敲在了腦袋上,隨即一笑。
他們之間與狗爺和旺天才的關係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是我招待不週。”狗爺斂起笑意,沒想到葉驚闌還是品茗的箇中好手,講求盡善盡美。
迴應他的是,砸進懷中的乾淨白紗,以及一句嘟囔:“你還有另一隻手。”
狗爺丟出一錠銀子,小王八歡天喜地接過,磕在牙齒間,樂呵呵地道謝。
屋內雲岫就着一盞孤燈先清洗了他冒着血的傷口,再用白紗纏着他光着的膀子,她發覺自己無師自通,將他的傷處理得極爲妥當。
“泉從石出,明澈,清冽。水源不錯。”葉驚闌說道。
“先將你的傷處理了再談。我不喜歡欺負帶傷之人,勝之不武容易引起他人非議。”
“春水滋養萬物,梅雨季節之後便無有如此甘甜之水,我算是有福了。”
“怎麼?葉大人竟涼薄至此,連跟在身邊多年的蒙氏兄妹都視若草菅?”狗爺喚來小王八,令他去燒些熱水重新泡茶,讓葉大人見識見識無名島上的香茶。
看別人狼狽的模樣心中自然就會舒坦。一個人的快樂很簡單,看着別人痛苦,就會有着水到渠成的愉悅心情。
葉驚闌脫下外袍,撂在一旁,俯身對雲岫說道:“蒙歌未歸,姑娘能否幫我包紮一下?”
葉驚闌不急不慢地走出來。
先審,後觀,再品。
“呵呵。”只聽得兩聲乾笑。
“我真是後悔當時沒能再加上一成的力道。”狗爺惋惜道,隨後眼神一冷,“這樣你就不會有機會在這裡對我胡言亂語!”
俗話說:“水爲茶之母,壺是茶之父。”上好香茗需茶、水、火、器四者相配,缺一不可。
小王八去燒水了,旺天才扭動着肥碩的身子朝着屋門來,一個屁股墩安坐門前。
葉驚闌嘆息道:“壺不對,杯不對。”
她知曉蒙歌包袱裡裝着的是上好的金瘡藥。葉驚闌上藥後,如果好好休整調息,皮面創傷很快便能癒合,儘管深層自愈還需多些時日,但這是後話。這人非但沒有靜養,反倒出去逛了一圈,說不準還惹了點事兒,導致本是被藥粉填堵上的傷又在往外淌血……
“久仰葉大人之盛名,今日得見,平生之幸也。”
屋外狗爺坐在旺天才背上拔下一撮狗毛作筆,蘸着小王八從屋裡順來的墨汁在扇面上寫寫畫畫。寫什麼?不知道。或許是在表達心中這份按捺不住的快樂。畫什麼?不知道。他的心思,常人是猜不着的,又何須去猜?
裡邊的人專注而沉靜。
“行了,咱來說說回城事宜。”狗爺進屋,徑自往木椅上一倒,“速速出來,我的耐心經不起消磨。”
“算你識貨。”
狗爺勾勾手指,等在門外的小王八呈上新鮮的茶水。
葉驚闌伸了個懶腰,喚道:“姑娘,我的傷口又在滲血了。”
“我還掛念着盛京的綾羅春,若是預知要與狗爺秉燭夜談,我得教蒙歌提上幾壇來拜會。”
“天之驕女?”雲岫從裡屋走出,蹙起眉頭,“帝誕十三子,夭折六人,僅餘下三子四女,你指的是哪一個?”
彷彿他真的很睏倦了,哈欠連天,如果有人願意給他提供一張牀,他能躺上去睡到天亮。
爲何舒坦?
狗爺鼻子裡噴出的氣,表達了他的厭棄,“可爲帝師的扶疏公子尚且在江湖之中飄蕩,我等俗人比不得公子才華,又怎配與天之驕女共處朝堂!”
待他看清扇面後,忍不住笑了,狗爺的畫作堪比晉南笙被褥上像極了大花鵝的兩隻浮水鴛鴦。
狗爺冷哼一聲,此人終於願意和他談正事了。
他眉眼含笑,從容不迫地以茶水沖洗過杯子,再爲葉驚闌斟滿,恭敬地端到他手邊。
“我突然就不想回揚城了。”往狗爺對面的椅子上一靠,葉驚闌用腳尖勾了一個矮凳來踏腳,選了舒服的姿勢,又打上了哈欠。
“不僅要趕在如膏梅雨之前,還得選山澗最清之處,以美人柔荑掬起,纔可有葉大人見着的此壺香茶。”狗爺洋洋自得,不枉他費盡心思從海的對岸運來淡水。
他沒有到過盛京,那他消息可真夠靈通的。葉驚闌在心中盤着自己的小九九,該怎麼和狗爺周旋?
“青年才俊,年少有爲,實爲王朝幸事。可有想過入朝爲官?”
“這點小事,何足掛齒。”
“元七。”狗爺依舊順着她的話說下去,他對元清洄沒有一點好感。
他訕訕地搖着頭,果然不能對這女子抱有太大的希望。
“你有在盛京待過?”葉驚闌對狗爺越發好奇,他似乎對盛京裡的事門兒清。
葉驚闌沒有由着狗爺的話頭說一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而是繼續感慨道:“茶質優良,水源純淨,小王八沖泡得法,三者可彌補茶具的缺陷。然,地不對,人不對,無心再品。”
地不對,人不對?
狗爺擱下茶杯,斜睨着他。
“品茗之時,我願以青山綠水相伴,可亭臺軒榭,可雅蘭幽居,或有人焚香撫琴,或與人手談吟詩……再不濟,向陽小桌一張,木椅兩把,同志趣相投之人,細咂香茗。”葉驚闌在“志趣相投”四個字上着意加重,再嘆一口氣,“而不是與一無趣之人商討乏味之事。”
“砰。”狗爺手中茶杯跌落,“不識好歹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