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三讀聖旨
龍椅上坐着的女人做的每一件事都試圖彰顯自己的與衆不同。
歷代皇帝的聖旨都是祥雲瑞鶴,唯有她的綾羅織品上是張牙舞爪的龍鳳。
她還會在某處落下她的專屬印記,一朵極小的蓮花,用以標榜她的穩坐蓮臺,焚香祈禱的聖潔之心。
清心寡慾的居士因天下人的殷切祈盼接過了偌大江山皇圖,被迫肩負王朝使命,殫精竭慮爲國爲民,多麼可歌可泣的一件事。想來也需要被載入史冊,以及鏤刻在她千古長留的墓碑上,最終作爲她下輩子的轉生通行證。
話又說回來,綾羅織品上面以筆墨書寫的內容定是此間事了,速速歸京。
按照他對她的熟悉程度,她的這些東西都不用思考就能得出結論。
葉驚闌並不想跪“蓮臺聖女”給出的催促令,更不想跪這個借題發揮,狐假虎威的卿蘿。
每逢她離開女帝,便原形畢露。
果真如雲岫所說——“物似主人形”。
遮掩不住的鋒芒,主僕二人均是如此。
卿蘿是女帝極爲倚重的貼身女官,此次出京只爲了傳這麼個無關痛癢的旨意,可見女帝對葉驚闌的重視。
他無所顧忌地答着。剛在後門外時,從蒙絡的話裡,他得知了他的替身一次也沒出來過,城主沒有福分見他,那卿蘿更不可能見着。
卿蘿走出了廳門。
一想到他之前被女帝召進宮中,在女帝提及削藩王、振朝綱時突然捧腹喊痛,折騰了一整夜那些太醫院裡行將就木的老太醫,他一“病”,女帝就“關心則亂”,迎合他的戲碼,演盡了各色各樣的角兒……卿蘿的太陽穴在突突地彈跳。
可惜女帝總是護着他,要將他取而代之談何容易?
卿蘿認爲,無法復原的容顏就是失去君心的開端。
好不容易纔正兒八經地啓了口,又被這個男人攪和了。
“不見。”
因故,蒙絡做得極對,似提線木偶的替身只能應付尋常事,碰上位高權重的大花瓶和皇位上端坐的女王陛下就得藏好了,離得遠還能矇混過關,離得近了大概就會出現未打先招之事。
“哎?怎麼又痛起來了。”葉驚闌的傷手自然而然地垂下,他的另一隻手擱在臂膀上,似在感受自傷口淌出的滾滾熱血。
雲岫不敢妄下斷言。
“你在正門讓我這看門人通報,還未有迴音之時自作主張走了後門,這算是光明磊落?客?你真能往自己臉上貼金。”葉驚闌譏笑道。
於是葉驚闌一面扯着包紮傷口的細布想要將幾乎見骨的深長的口子展現給她看,一面聲淚俱下地控訴偷盜軍餉的歹徒是多麼兇險狡詐,他在和他們鬥智鬥勇的過程中英勇負傷,險些連小命都保不住了。
“……”
若是見着了,砸碎在地上的恐怕就不是這些古董瓷瓶兒了,指不定就是那人的腦袋瓜。
只聽得一句:“恭送卿大人。”
翩翩白衣,握一管墨玉笛,“葉大人是怕我發現你金屋藏嬌了嗎,所以閉門不見?”
“前些日子被暴徒傷了罷了,區區小事,不足掛齒。”
卿蘿抿脣不答,第一次見人打斷聖旨宣讀的。
“大人的胳膊怎麼了?”卿蘿聽了他倒吸涼氣的呼痛,只好將宣旨的事擱置,先關心上了他的胳膊。
他戴半臉面具,而遮擋不住的眼眶周圍盡是疤痕,自太陽穴而來延伸到鼻根的蜿蜒的疤,橫亙在上,猙獰可怖。
一個心狠面善,一個隨意,看似無所顧忌,兩人的交鋒說不得尋常,也說不上精彩。
“我只怕大人某日因勞累而突染重疾,便不能再做陛下的解語花,朝野中也少了你這樣的棟樑之才。”
卿蘿還是擺出了她標誌性的笑容,以茶水潤潤脣,說道:“多謝關心。”
細細瞧着他的臉,卿蘿像是在欣賞一件無可複製的雕刻品。當然,這個雕刻就是造物者隨手作出的,或者說都不能稱爲隨手,就是個殘次的廢物。
卿蘿的臉色隨着他的訴說變幻,發青發黑,着實精彩。
這是她到葉驚闌的臨時府邸之後用自己的茶具沏的。她沒住進蒙絡安排的小院兒,就等在了前廳,說到底還是信不過這滿肚子壞水的男人,儘量把一切捏在自己手裡,防備着被他算計。
“我命長與否,這事你無須操心。”向來眼高於頂的卿蘿不再就此事同他交談,拂袖坐下,自己倒上了茶水。
除了牽扯上情感,雲岫想不出其他答案。
“至少我不會頂着別人的名頭穿女子衣裙,並製造無數不可分辨真假的輿情。”
“……”雲岫自認從未見過這種恬不知恥的人。
卿蘿對天拱拱手。
“可我並未應下。”
“那是因爲你穿上並不好看。”葉驚闌瞥他一眼,自顧自地坐到紅木椅子上。
“方纔,卿大人是否要說些什麼?你同我聊着聊着就忘了……”
“大人。”金不換匆匆跑來,行了個簡單的禮,說道:“扶疏公子登門拜訪。”
葉驚闌有模有樣地學着表忠誠,拱手說道:“陛下日無暇晷,卿大人爲陛下操持起居生活已是不易,朝堂之事想必又分了許多精力去,兩頭兼顧確實有些困難,還望大人多多保重身子。畢竟,命長,才能爲陛下分憂的更多。”
析墨握住笛兒,往後院那一方一指,笑如陽春三月風,“我做事從來光明磊落,先通報,後進敞開之門。大人門戶大開自是爲了迎客。”
葉驚闌看定她,問道:“卿大人在說什麼真好?是覺得我被暴徒劃傷真好嗎?”
“我並未私闖,我在此之前已讓葉大人的守門人通報過的。”
她瞧見站在葉驚闌不遠處的男子,感覺很是熟悉。這種可以歸類爲親切的感覺,令她一時惶恐不安。她很想走出去問問他,是否爲舊相識,是否知曉她的過去。
包裹在他手上的白布當真有斑斑血色……
似笑,沒帶着譏嘲或滿足;似憂,沒有眉頭微蹙,或是憂愁不知歸路而茫茫然的眼神;似悲憫,可他應該可憐誰呢?
卿蘿?女帝?還是她?亦或是他自己?
不知暴徒是誰,使用何種武器,盜取軍餉作何用。甚至現在連最要緊的十萬兩雪花紋銀在哪裡都是一無所知。
一個女人能對一個男人如此……
“陛下宵衣旰食,一心操勞國事,剛巧葉大人着手之大案便是陛下最爲關切的事。”
卿蘿胸中“嗖”地騰起怒火,她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然後?”
“然後……”葉驚闌拉長了聲調,開始賣關子。
每次見到他如跳樑小醜般的蹦躂,她就很是不痛快。現在他連引以爲傲的臉都沒了,說不定再過些時日,他就只能和閻羅王討論該如何恢復容貌了。
葉驚闌意味不明的臉上出現一種極其古怪的表情。
卿蘿的手實在是伸得太長了,從管理衣食住行的總管,一躍而上,圖謀在朝廷裡佔一席之位,她的心思昭然若揭,想要做女相,只憑拍須溜馬是不可能的……
“一般人怎能傷到葉大人?”卿蘿不解,據她所知葉驚闌的武功深不可測,平常之人近不了他身週三尺。
不,現在他的臉都毀了。
這類消息不用插翅膀也能迅速飛入他人耳朵裡成爲談資,最後被原主兒逮個正着。
卿蘿認爲和葉驚闌打太極般的交流,是會短命的。
卿蘿心中一緊,明明自己是來傳達女帝旨意,竟被他牽着鼻子走,按照他預設的路,她一步不漏地踩上去了,而且還沒有意識到走錯了!
她倏然起身,三度宣旨。
“停。”
回府路上葉驚闌同她提起過一些往事,但自己卻像在聽他人故事。記憶恢復確實需要時間和機遇……
愛之深恨之切?所以得不到便毀掉?那狗爺爲何還會提及。會否這件事爲葉驚闌一手操控,藉機“毀”了自己,達成目的?
兩種情況都有可能發生。
他的話就如山路一般彎彎繞繞、兜兜轉轉,逃避重點,還推諉責任……
卿蘿淺笑着說道:“怎麼會,我是覺着追回軍餉了,陛下便不會整日憂心到茶飯不思了。如這般的事,真好。”
“……”析墨一時間無有話語言說。
“真好。”她不禁呢喃着。
可萬一認錯了人,或是最終確定下來發現他與自己是敵對……畢竟多數事只憑借一張嘴兒翻覆,想要確鑿無誤的答案還需長久的考量。
“然後?”卿蘿捏着貼金軸聖旨同他周旋,她心中窩着一股無名火,久久不能得以發泄。
她怎會說出真正的心裡話,她的目的不止於成爲朝元宮活的最久的那個人,她想比任何人都活得久,尤其是葉驚闌。
她還聽得不夠清楚嗎?就他這一點破事,從他被劃傷到請人爲自己包紮,幾句話便能說清楚的事兒,他已經重複了四五遍。並且是沒有任何實質性內容的故事,虧得他幾乎一字不差地來來回回背了這麼久。
可眼前之人直接跪下,叩謝聖恩,虔誠地接過聖旨。
“陛下是不是要我辦完這件案子之後,快馬加鞭地趕回盛京?”
葉驚闌朗聲應道:“私闖他人宅邸,扶疏公子好生氣派!再說,我藏什麼嬌,府中一窮二白,僅留吃白飯的三人做些看門打掃之事,比不得公子麾下三千能人。扶疏公子莫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自己藏了一個,故意來責問我以示清白吧?”
每當她想要藉機發作的時候,又被葉驚闌幾句話給擋了回來。
“然後……”他繼續吊着卿蘿的胃口,就是不肯往後說。
壺中再也倒不出一滴茶水,雲岫正端着最後一小杯熱茶。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含糊不明的話裡,除了自我誇耀出的無雙英姿就沒有別事可說了。
“好像又無事了。”他一下子就恢復了正形兒,撣撣衣袖,“方纔卿大人說到哪裡了?”
儘管這個開端已是開了許久,還未能有任何後續動靜……
葉驚闌一揮袖,金不換領命退了出去。
“那葉大人先接旨吧。”卿蘿再度展開明黃的綾羅。
“然後就沒了。”葉驚闌將白布纏回去,眼神茫然,“卿大人還有什麼沒聽清楚的嗎?我可以再爲你講解一二……”
那個“她”就是女帝吧。
在來時她已問過葉驚闌關乎他僞裝的顏面之事,葉驚闌大致提了幾句,本該毀於一場大火,幸而他早已洞悉陰謀,所以將計就計,順水推舟地將毀去容貌這事擺上檯面。
她沒有發作。葉驚闌暗道她越來越懂得管控情緒了,越發老練。
可她還記得狗爺問過的一個問題——當初是她毀了你,還是你毀了自己。
看來析墨已然知曉無名島上的事兒。
她已經在心中起草了一份奏章,有關葉驚闌拒絕接旨,揣測聖意。
“……”卿蘿不得不再次放棄宣旨,耐心地問道,“大人這是因何而傷?你是股肱之臣,陛下應該也很擔心你。”
她透過這一處窄小空洞觀測外邊兩人,仿若在看一場木偶戲。
“臣謝主隆恩,定當竭盡全力徹查軍餉一案,絕不辜負陛下之心意。”
這人又想要搞什麼幺蛾子?一會兒說鑽心般的疼,一會兒說什麼無事。卿蘿的思緒亂如麻,更覺得葉驚闌就是一個找事精。可是不得不仔細應對了,惹不得這個曾經有很大概率可以上位做王夫的葉驚闌。
沒料到,金不換剛走出前廳就被擋了回來。
真不明白陛下是怎樣瞧上這個喜歡把自己擡得很高的人的,在卿蘿眼裡,葉驚闌就是一個喜歡說大話的草包。除了一張臉……
“陛下日理萬機,不會只因這一件事而傷神。”葉驚闌回以一笑,他不會吝嗇自己的笑容,應對卿蘿時更要顯得人畜無害,萬物皆可踩踏才行。成全她,而後才能毀了她。
卿蘿暗自不悅。葉驚闌漫不經心地說是不足掛齒的小事,偏偏故意露給她看,用這種方式知會了她。
“你走了幾日,現在回城,是否有了軟軟的消息。”析墨問道。
葉驚闌冷哼一聲,這人比城主還關心自己的動向。早先利用“葉驚闌曾是軟軟的心上人”來引誘自己尋找雲岫,他無法明確的情感正是因了析墨這句話有了偏頗,如今析墨想要坐享其成,是不大現實的。
他彎了彎眼。
啓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