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享年廿五
從馬車裡的軟墊上捏起一枚尖上綠瑩瑩的細針。
金不換兩眼凝在針尖上,“這是個什麼玩意兒?不會是淬了毒的那啥吧?”
這人的腦子偶爾會比常人慢半拍。
他方纔起了一點興致,想試試大人坐在車上是什麼樣的感覺,如今驚魂未定只能摸着胸口順氣,慶幸自己沒有坐正,這要是插進臀裡,後果不敢想。
說不準今兒個就把小命給交待在這了。
蒙絡哀嚎之後直挺挺地坐到地面。
這些失敗的機關都是她在等葉驚闌歸城時的無聊之作,沒有一個能管控得當,或是可以正常使用的。
不知被誰拿出來用在了金不換給葉驚闌準備的馬車上。
萬幸,她的主子不是元家某個一步登天的帝王,否則十個腦袋都不夠給那人砍的。
蒙歌撅起屁股摸着車軲轆,手上觸感極好,光滑到連凹痕都沒有的輪子,若是馬伕揚鞭狂奔,在某一處淌着水跡的溼滑地上拐個彎,車輿毫不意外地脫節。
她順手將手中的花插入泥土。
適才他們都在忘我的鬥嘴中,竟沒有一人發現葉驚闌是什麼時候來院子裡的。
再或者是這樣的,金不換和大人躲過了車上各種各樣的小機關,道上卻有人埋伏着,當攔下車馬之時,車輿自成一塊鐵桶,裡面的人無法出去,外邊的匪徒用刀將鐵桶插成一個變形刺蝟,也許鐵桶中的人還會發出臨死前的悲號——葉驚闌卒,享年廿五。
孟章面色不改,好似什麼都沒聽見,這種抗旨殺頭的大罪,從葉驚闌嘴裡說出就像是今日要吃一碟小菜般輕鬆。
蒙歌欲言又止,怎麼就被逮個正着,吹牛一不小心便吹大發了,恰好就趕上牛皮被吹到遮天蔽日的時候“砰”地炸開了。
且來看看妄想做大廚的雲岫,有樣學樣地揭了米缸,翻找了小櫃,打定主意做一次烙餅。
“是他?”葉驚闌輕笑一聲,先帝在時賜封號很是巧妙,給了元六一個“霽”字,美名其曰雨後初晴,風平浪靜,實則是取自“怒氣消散”之意。
又是納蘭家。
再一深想,從揚城通向雲殊城的路並不好走。
火摺子一劃,點亮了一盞昏黃的燈。
如果沒有再度檢查這件事兒……
孟章一愣,他完全沒有想到葉驚闌將他召來是爲了問這種事。
這般粗糙簡陋的小動作,有意思。
“無別事了?”
葉驚闌以手支頭,靜待孟章的回答。
“你覺着我有必要幫忙嗎?”葉驚闌指着將小廚房攪得天翻地覆的人兒問道。
櫻之被安頓在蒙絡的院子裡,兩個小姑娘互相有個照應,雲岫倒是不擔心。
做飯有何難?
可一想到在船上熬的湯,暗自嘆息。說到底,世上的事大多都是百日之功,她多花些功夫練上幾日大概就能成了?
都……
“陛下也看好這門親事。”
除了牆角被遺忘的薔薇還在拼命地往上攀,使盡渾身解數來爭殘敗的春。
“主上。”落在牆上的是一個瘦精精的漢子,揹着一把與自己身材不相稱的大刀,好似這把大刀隨時都會壓垮他一般。
“老不死的。”葉驚闌低聲罵道。
待金不換和大人一起出城,在本就不平坦的路上被大石子硌着了車輪子,車身抖動,從坐墊裡伸出一根針,精準地戳進了大人尊貴的臀部,針上所淬的劇毒迅速擴散——葉驚闌卒,享年廿五。
水過多,麪粉不能成團。
她又往木盆中倒了麪粉。
前人說: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蒙絡一巴掌拍在他的後腦勺,瞧這賊兮兮的笑容,用腳趾頭想想都能知道蒙歌又在胡思亂想了,想的必然是葉驚闌的一百種死法。
孟章又補充道:“這回說的是盛京第一繡娘寧瑟瑟的閨中密友,吏部尚書的獨女——納蘭千汐。”
蒙歌從金不換那得知自己不能隨大人一道前往雲殊城,還生了那麼一小會兒悶氣。
她推開院門。
也罷,對她來說這些都不重要,事不關己只能抱以無所謂的態度。
肯定還有層出不窮的手段等着他。
“是嗎?”蒙絡的大臉貼近蒙歌,直勾勾地看進蒙歌的眼中,“難道你不是在想大人如何不優雅地死在半路上嗎?”
作爲葉大人最爲忠心耿耿但無良的護衛隊隊長,當然希望多智近妖且身手不凡的無良主子死上一死啦。
走到小院外,一枝薔薇探出了院牆。
論誰都想不到是他。
“將天下玩弄於股掌之間,而不是爲了一名女子止步不前。”
金不換“嘖嘖”兩聲,忙說道:“忠肝義膽?那你能把那種奸計得逞的笑容收一收,咱還沒去雲殊城呢,你怎就先惦記上了?”
剛巧,吏部尚書納蘭無泯是景安王納蘭無心一母同胞的哥哥,他的獨女是納蘭千凜的堂妹。
“還望主上見諒,萬不可忘記我們四人存在的意義。”
“季延當真是個事多的。”
跨一道搖搖欲墜的鐵索橋,橋下翻着白沫兒的急流。
“嗯……”葉驚闌蹙眉而思,“你總是對的。”
“陵光那裡有什麼消息?”葉驚闌忽而正色道。
白花花的麪粉倒進大木盆,憑藉記憶中紅樓給她做的示範,雲岫往裡摻了水。
再度往裡加水。
另外三人留在盛京各司其職。
孟章是隨着假的葉驚闌來到揚城的。
而後與萬丈深淵同行,過貼山棧道,偶有幾處立着矮欄杆,大多都只能緊貼着山壁前行。
竟然只帶金不換!
無情地拋棄哥哥?
轉念想想,其實這樣也好,可以在城主府裡睡大覺,睡到日上三竿,太陽把屁股點着了還沒人管束。
“……”
“那你覺着怎樣纔算有趣。”葉驚闌並沒有惱怒,他一向認爲這四人比蒙歌更爲靠譜。
車馬快的話,兩三日便可到達關口,然後只得棄車馬步行。
坐在牆上的他剛好可以看見在小廚裡忙碌的雲岫,她挽起衣袖揉着面,時不時擦一下汗,連鼻尖上也有白粉子。
他微眯起眼,脣角有一抹不明意味的笑。
“雲殊城天塹無涯,我願隨主上一同前去。”
不管女帝的態度是真是假,她定是不會完全拂了大司空的面子,畢竟當時扶她上位的其中一隻手長在季延身上。
雨過天青色長衫?
教書先生?
“她倒是鐵了心了,我還未曾想過歸京。我只知曉她的目的,卻不知她在女帝那裡立了軍令狀,如此一來,我倒更想逃了。”葉驚闌摸出了一壺酒,對着酒壺嘴兒喝一口,“卿蘿會不會自刎於朝元宮?”
輕嗅。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哥哥愛慘了大人,怎會有如此罪惡的想法,荒唐!莫名其妙!”蒙歌的不苟言笑看上去真像那麼一回事。
管他功名利祿,是非成敗。
今夜還未進食。
不合時宜的腹鳴。
官道不似凌城與揚城之間那種可縱情跑馬的大道,曲折顛簸之路能將趕路的馬匹折損在半道上。
蒙歌滿臉不屑地說道:“你這是嫉妒,你見不慣我對大人掏心掏肺,惡意構陷我,妄圖取代我的位置對‘四象’發號施令。我對大人的忠心日月可表,天地爲鑑。豈是你這樣隨口說說便能撼動的?縱使函胥山壓於我頭頂,逼我放棄對大人的忠誠,我要是皺一下眉,名字倒着寫!如若有人把我倒吊在鏡湖上,要我選擇離開大人還是活命,我寧可想盡辦法斷了腳上的繩索,一個猛子扎進鏡湖裡,由得那些孤魂野鬼吞噬我,絕不會爲了保全自我而選擇放棄大人。”
孟章眼神閃躲,他猶豫了半晌,在葉驚闌灼灼目光下始得脫口說出:“司空大人又在盛京爲主上覓尋大家閨秀……”
“孟章。”葉驚闌仿若對着空氣自言自語。
葉驚闌在無名島上給她做的烙餅至今不願忘懷,她不得不承認葉驚闌在廚藝方面勝過她太多,像一滴水與大海的強烈對比。
酒未入喉,反倒噴出。
金不換不願意留給蒙歌一絲絲情面,早上的“小娘子”之仇還未報,哪能這麼輕鬆愉悅地放過“仇敵”,他嗤笑道:“你最擅長的不就是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嗎?”
擡頭望月,雲朵聚集,遮掩了蒙着輕紗的白玉盤。
天賦或許是起決定性作用的,這是後話。
“莫須有的事。”雲岫拂袖,往她的小院走去。
“我倒覺着金不換說得極對。”
葉府護衛除了那些爲達到所謂的官員配置要求而招來的那一溜兒傻的只知道站崗巡邏的人之外,能用的也就只有“四象”和蒙歌了。蒙歌自然不用多說了,四象分別是孟章、執名、監兵、陵光。
有劃痕。
“葉大人,”雲岫小心翼翼地從金不換手中接過淬毒的針,“預祝你此行一帆風順。”
妙極。
蒙絡板着臉,擰上蒙歌的耳朵,“你又在想什麼?”
若有似無的芬芳。
或者是這樣的,金不換揚鞭,甩了一個漂亮的鞭花兒,駿馬撒開蹄子往前奔,一個無法用言語形容的大回旋,車輿被拋進了某處懸崖——葉驚闌卒,享年廿五。
看來去雲殊城的路途上不會太無趣。
孟章思慮一陣後低聲答着:“盛京大體上一切如常。近日陛下召見了長公主,兩人在御書房交談了約摸半個時辰,長公主神色悽然,跌跌撞撞地從御書房跑出,而後閉門三日拒不見客。”
無關緊要。
當然,哥哥很好心地想出了第五種可能,棧道上踩空了,掉進骨頭渣都撿不到的深谷了,可喜可賀。
“霽王離開了山南。”
周而復始,還是沒能有一次達到進行下一步的條件。
“……”好一個一針見血的點評,蒙絡想要爲他鼓掌,然而作爲喜歡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的人的妹妹,她只能按捺住內心的狂喜,悄悄地爲金不換喝彩。
還有個可能,躲過了所有機關,也躲過了他人追殺,想要橫過天塹,橋的那一頭有人以削鐵如泥的寶刀斬斷鐵索,大人和金不換雙雙落進滾滾江水中——葉驚闌卒,享年廿五。
不知是夜裡急而涼的風吹得他受不住還是刀太重壓得他喘不過氣來,語氣有些顫巍巍,“私以爲……”
似一個解不開的讖言,命運安排他要與納蘭家糾纏不清。
金不換面有得色,這次是他贏了,能贏過蒙歌這張臭嘴就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儘管是葉驚闌幫他壓住了蒙歌。
放眼整個院子,一片荒涼。
下一瞬,像是撕裂了黑暗,從沒有光亮透出的裂口裡走出來一個人。
只聽得蒙歌和金不換你一言我一語地辯解,葉驚闌不時回兩句,卻聽不清內容是什麼。
並且雲殊城之所以被稱爲雲殊,不是意指那裡的雲朵和別地不同,而是因了它以天塹分隔,飛鳥難渡。連漂浮的雲都有可能送命,可想而知能一路平順地抵達雲殊城城中究竟有多難。
她摸去這個院子裡單獨的小廚房。
都怪葉驚闌。
有心人繞着車轅劃了兩道極深的印子。
蒙歌呼痛,拍掉她的手,“我能想什麼?不就是擔心大人這一路上的安危嗎?”
雲岫飛身而起,蹬在牆上,伸手一探便攫取了這一朵正欲舒展瓣朵兒的花。
“元十三從來都是個軟柿子,女帝心煩時就喜歡拿捏着她。”
管他金戈鐵馬,兵臨城下。
終究還是要還歸於大地。
管他是死是活。
善良的哥哥,會在每一年的這一天爲大人上一炷香的……
“私以爲主上沒必要做這些無趣之事!”擲地有聲的答覆。
蒙絡猛然擡頭,驚喜地叫喊出聲:“大人!”
葉驚闌稍稍矮身,撫上了車轅。
管他指點江山,意氣風發。
她摸上平坦的小腹。
“半路失蹤可能更爲符合姑娘的心意。”
“卿蘿大人出京是爲了將你帶回,在此之前立下了軍令狀。”
好不容易達標,卻裝滿了整個盆兒。
管他山河來朝,翻手雲覆手雨。
“待我真去雲殊之時,我自會帶你一道。”
“喏。”
像來時一樣,漢子走的時候也悄無聲息。
葉驚闌跳進了雲岫的院子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