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死上一死
七月初七。
清晨。
天剛矇矇亮。
老柳樹上,有一女子。
昨夜她選了一處稍平的枝椏,枕着雙臂,和衣而睡。
那長長的睫毛上挑着一層薄薄的水霧。
她還沒醒,或者說她不想醒來。
暮涯說,老柳樹邊上是沙城最乾淨的地兒。
這一片的人皆是仰賴着這口古井而活。因爲別地取的水,實在是信不過。
他探出手,拽住了雲岫的衣袖,猛地往下使力。
雲岫挑高一邊眉,以後將這“厚臉厚皮”用在葉驚闌身上正好。
聽這聲音,這人年紀不算大。
這裡的人到古井來打水,都會先淨手,再去提古井旁的小木桶。
雲岫壓低了聲音說道:“薛將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雲岫沒有氣惱,她笑吟吟地謝過了老大爺。
老大爺擱下蒲扇,招了招手,示意雲岫將耳朵湊過來聽。
雲岫一陣驚詫,她還沒說去尋誰,這老大爺就丟出了曾停來。
“……”
“這座古井是沙城人的根,你在這裡待長了,大家會擔心自己的生命安危。”羅小七試圖曉之以情動之以理。
這是失言之人的懲罰。
“你是不是想要問我怎麼知道你是去找曾停的?”
放下木桶。
用木舀子從石頭鑿出的池子裡舀出一盆清水。
她與常人有什麼不同?
是長了三頭六臂,有銅鈴大的眼睛?還是有上天下地的功夫?
羅小七得了雲岫的赦免令,一溜煙兒跑得沒影了。
山不來就我,那便想辦法讓它來就。
她在這裡躺了一夜,腦子裡滿是虞青莞的那句“我原以爲雲姑娘是不同的。”
那人按着她的思路一步一步地將自己拎來的水桶裝滿了水。
“呲拉——”
說起來,沙城的夜很靜,與熱鬧的雲殊城是截然不同的,也不似揚城會偶有沿街的小攤叫賣,就連凌城那聽得見窸窣蟲鳴的恬靜的夜也比不得沙城這麼安靜。
怎麼個信不過?怕被人在水裡下毒,在打水的桶裡下毒,在想不到的各處下毒。
雲岫昨日已是領教過了沙城的兇險。
又來一人。
“姑娘。”
羅小七怔住了。
她順從地靠近。
“那你先死上一死。”老大爺笑呵呵地捋鬍鬚。
羅小七從未想過他最爲崇敬的將軍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雲岫一問起,他一時之間答不上來。
雲岫懶懶地擡了擡眼皮。
只是這看起來憨憨的羅小七,到底是不是能解她心中困頓的人?
尚且不明瞭。
說罷,他又拿起蒲扇,慢悠悠地晃着。
羅小七剛一說出口,就反悔了,他怎麼能接了別人的話,這麼順着她往下說,豈不是失去了控場權。
不是她熟悉的人。
他的神色凝重。
雲岫頷首。
羅小七乍然被這麼一句類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話塞住了嘴,他只想離這女子遠一些,再遠一些。
走到古井邊上拎起備在一旁的水桶子。
雲岫瞟見豁大一個口子,立馬坐起身來,以另一隻手的手掌覆住了缺口。
本是又躺平了的雲岫聽得這句,接了話茬兒,悠悠地說道:“我想,羅將軍也不願擔着個非禮民女的罪名吧。”
手浸泡在清水中,等待片刻,雙手搓揉。
“若是這麼難以啓齒,那我就不問了。”雲岫滿不在乎地說道。
“生爲女兒身,這般厚臉厚皮的……”羅小七瞥了她一眼,不大想與這個擺明了耍無賴的姑娘多說。
虞青莞又出城了?
雲岫沒作多想,她得找到錦衣巷。
那虞青莞算什麼?
“阿伯,我昨日碰見個姑娘,我承了她的情,自是要還的。她與我說,她就住在錦衣巷巷尾……”
“姑娘,錦衣巷不是你想去就能去的,不如等到百年之後再去。”
雲岫饒有興趣地以一臂支頭,看向滿臉憋屈的他,眨眨眼,“不能留人也有不能留人的說法,今兒個你要不說出個所以然來,我還就賴着不走了。”
“他們打水與我睡覺沒有干係,我又沒往這口井裡放長生不老藥。”
羅小七?
薛漓渢的心腹。
意指羅小七靠着“色”成了所謂的“有名之人”。
那麼假死也能算在其中。
“這我就不知道了。”他琢磨了好一陣,先天的?後天的?似乎哪一個說法都不能說通,“不過將軍面冷心善,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時他鐵定打頭,這麼些年下來,我們欠他的命,數也數不清。”
羅小七揚起一巴掌拍到了自己的臉上,嘴角滲出了殷紅的血。
響起了敲門聲。
“但你要回答我另一個問題。”
剛卸了一身的勁兒,又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
至於是怎麼個死法,沒人規定。
膚色黝黑的男子正色道:“這裡是沙城百姓的生命之源,怎能由得外人踏足?”
“好奇。”
守城士兵換了一隊人馬。
明明是聽了其他人說起老柳樹上睡着一名女子後,他連忙放下手中事來勸她離開的,怎麼被她的左拉右扯給反勸了回去?
羅小七憤憤地嘆一口氣。
“姑娘,勿要道聽途說。”他嚥下了那口鹹腥。
“這位阿伯,你可知錦衣巷該如何走?”
“知曉了。”
那人拎着一個大木桶,打着哈欠。
雲岫豎起兩指,“打住。在我眼中薛將軍是一塊榆木疙瘩,寶貝不起來。我只是好奇他那冷冰冰的性子是打孃胎裡帶出來的還是見慣了生離死別將自己的心煉成了刀槍不入的頑石。”
雲岫倒覺着,這打水的木桶與司晨每夜洗的夜香桶大同小異,大家都是桶,分什麼高低貴賤呢?只能說在某種程度上,有乾淨和髒污的區別罷了。
誠然心是這麼想,他的腳往後退時,剛踩了身後一處鬆軟的泥土,立馬醒了神。
“姑娘,你再不走,就休怪我不客氣了。”
唯有這一處仍是不受世事紛擾。
城門邊上的角落裡擺着一籃子新鮮的果子。
無人與她促膝長談,她只得聽着自己的心跳聲理着亂糟糟的頭緒。
羅小七一驚。
小門上年久失修的軸,總是有着雜音。
羅小七抱拳,“得罪了!”
雙手離開水盆。
“哎!對了,就這句。既然羅將軍比我還清楚,我就不必多費口舌去解釋了。”俗話說得好,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葉驚闌待久了,雲岫認爲自己是越發的沒臉沒皮。
要是換個人來,聽到“死上一死”,肯定會氣到暴跳,恨不得一刀結果了這個張口就來的老大爺。
“曾停那小子性子古怪得很,你去了,怕是要吃閉門羹喲!”他搖着蒲扇,撫上長長的鬍鬚。
“因爲啊,錦衣巷就他一戶,其他人全死啦。”
羅小七鬆了一口氣。
雲岫想要翻個身。
“咿呀——”圍着古井的柵欄上的小門被人推開了。
他的初衷並非這樣。
“想不到羅將軍就是這麼個有頭有臉的人。”她淡淡地說着。
“我是去尋人的。”
一截如玉如月色的雪白手臂映入眼簾。沙城的氣候有些燥熱,她不願將自己悶在了那厚實的衣物裡。僅着薄衣的她,此時猶豫着今後要不要耐住這天氣,再添一件衣物。
雲岫在客房窗外貼上了白色“喜”字後,爲自己斟滿了一杯茶。
“沒人的話,我就進去了。”
蟲鳴……
哪來的什麼長生不老藥,能把砒霜、鶴頂紅這些見血封喉,助人早登極樂的毒藥說得如此清新脫俗,也只有雲岫了。
奈何這枝椏不是溫香軟榻,連動一下都得掂量掂量會不會就此掉下去。
沒有蟲鳴。
“什麼也沒有。”他倒是答應得極爲乾脆。
他那張黝黑的臉竟透出淺淺的紅,他別過頭去,緊閉雙眼,朗聲說道:“對不住。”
“若不是莞小姐……”
“姑娘住在何地,我回去後定差人爲姑娘送上更好的衣裳……”他咬咬牙,暗自做了個決定,“另贈銀兩與姑娘,當作賠罪。還請姑娘莫要將此事聲張了……”
羅小七撓撓頭,緊皺的眉頭形成一個隱隱的“川”字。
可惜雲岫不僅把葉驚闌的臉皮厚學了個十成,還練就了鐵石心腸。
羅小七撒開了手,捂住雙眼,晃着腦袋說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那姑娘定是隨口說了個地兒,不要你還她的情。錦衣巷本不叫錦衣巷,而是叫破衣巷,裡面盡是些吃了上頓愁下頓的窮苦人家。後來章縣令到任後,覺着那破衣巷不中聽,大筆一揮便改成了錦衣巷。姑娘你想想,一年有四季,沙城只佔兩個季節,冬與夏,嚴寒酷暑來來回回幾次,缺衣少食的人不就這麼去了?曾停那小子就指着賣棺材活呢,不論達官貴人,還是貧苦百姓,他在收棺材錢上一視同仁,早就沒良心了。”
“有人說,這裡是沙城最乾淨的地兒。”
雲岫不想睜眼,她只在心中默數。
接下來就是打水,裝水的無聊活兒了。
他們將這個桶稱爲聖桶,有些人用桶前後還會在一塊爛蒲團上參拜。
雲岫冷眼看向他,時刻不忘忠誠的人,太難纏。
離開前,順手把盆中污水倒在柵欄外。
沙城入城處。
每一個數都對應着他的動作。
“老伯,如若等不到百年之後呢?”花鈿留的線索還在曾停的茶坊,怎能就此作罷。
羅小七不是笨人,他已聽出雲岫的言外之意。
僅僅是沒來由的靜。
朝陽升起,黃沙自地面捲起,彌散開去。
“敢問姑娘爲何要提起薛將軍?”
待到日頭正了。
“如果姑娘是因爲好奇,我勸姑娘快點打消這可怕的念頭,將軍已經有了心上人,現在沒有納妾的打算,以後也不會有。”羅小七一本正經地說着,他把雲岫當成了想借薛漓渢一步登天變鳳凰的麻雀。
“昨兒個我在沙城大街上聽了一句俗語,叫什麼來着……”她作思考狀,實則用眼角餘光打量着黑臉的羅小七,“臉皮厚,會怎麼樣……”
那人捏緊了拳,神色不豫,“姑娘,你且去別地睡覺吧。我是個粗人,講不出那些個讓人一聽就順了心的話……但羅小七在沙城也稱得上是有頭有臉的人,不會胡謅些歪七扭八的大話來騙人。這裡,真不能留人。”
這女子果然是個厚臉厚皮的……
“另贈銀兩?原來沙城不是俗人眼中的不毛之地,而是一塊沃土,來這當兩年小官便能賺得盆滿鉢滿,從此以後財大氣粗,榮歸故里,吃喝不愁。也難怪那些人擠破頭都要往沙城走。”
“我不要你的棺材本。你只需告訴我,古井裡面有什麼。”
街邊坐着打扇的老大爺手一頓,隨後木然地說道:“我還沒到去的年紀呢,瞧着姑娘面相也不像是去那的年紀。”
垂下的柳條兒隨着吹起的微風輕輕擺動,青翠的葉子漾着若有若無的香。
“他要是真的忌諱,就不會到摘星閣聽小曲兒了。”雲岫的腳尖落了地。
“姑娘,你不能在這裡。”
她躺在枝椏上,如同長在了那處。
“姑娘,你是最近兩日纔來沙城的人,勿要道聽途說。章縣令之死,另有緣由。雖說老人家愛嚼那句‘人爲財死鳥爲食亡’,但羅小七敢以生命起誓,到沙城的大大小小的官兒,來的時候個個是窮光蛋,走的時候還是窮光蛋,不拿沙城一分一毫,不沾沙城半根草木!薛將軍最忌諱這些‘色字當頭’的事,我將這麼些年攢的棺材本盡數賠予姑娘,只希望姑娘別把這事傳到將軍那。羅小七真是個粗人,不會說好聽的話,能走到今天,多虧了將軍提攜。”
“誰定的規矩?”
他不怕旁人的風言風語,只怕薛漓渢對他失望。
“臉皮厚,好吃肉。”
她一夜無眠,太過寧靜反倒讓人想得更多。
早知道,晚知道,早晚都會知道。這口古井有着它自己的秘密,雲岫等這解謎之人等了整整一夜,終於有人來了。
打好了水,會將桶子洗乾淨留給下一個人用。
門外有算盤子兒輕碰造成的響聲。
曾停推開門的一瞬,笑到眼睛眯成了一條縫,沒拿算盤的那隻手還在掐算着命數。
“好哇,我就知道你這賊丫頭唬我呢。”
“曾老闆,我的棺木,要多少錢一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