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沒有角兒的戲
“如今葉大人這張嘴騙人也騙鬼。”
“可惜我騙不了你。”
葉驚闌略惋惜。
雲岫端起蒙歌放在桌上的碗,筷子尖撥開了白米飯上那幾片亮晶晶的淌着油的五花肉。
這幾片五花肉可能是從一頭肥壯到走路都成問題的豬身上割下來的。
她皺了皺眉,筷子一夾,幾片肉以一個完美的弧線飛出了院牆,掛在了牆外的高樹繁密的枝葉上。
那幾片承載着一整頭豬最後與人類的溫存的五花肉,它歷經艱辛,從陰冷潮溼黑暗的豬圈裡,到了屠夫閃閃亮亮的大刀之下,油膩的且佈滿了刀痕的案板之上,再到了採買之人的菜簍子裡,最後在世子爺的大廚手中被做成了熟肉,雲岫這一拋,讓它沒有按照軌跡結束它這一生。
蒙歌的笑聲總是很爽朗明亮的。
他在目睹了這幾片五花肉最後的結局時,不由得感慨一句:“它本想安安靜靜地死在別人肚子裡。”
“這話說的,就像你不需要上茅廁似的。”蒙絡搬了個小板凳坐在他身後滿臉嫌棄地說着。
她被“請”進了臥房,她的房門自此落了鎖。
她明白,新舊更替,不聞舊人哭是常態。
李壯實又答:“世子爺教我平時裝啞巴。”
“雲岫,去城中轉轉。”葉驚闌主動邀約着雲岫。
“不委屈。”一如初見雲岫時那麼拘謹,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撫着衣裙。在心底權衡,身份貴賤,總該有所不同,“多謝姑娘。”
行至半路。
他想了想,再補充道:“去集市之前,我都按世子爺的吩咐以煤灰抹了自己的臉,儘量與本城人無任何差異。”
“虞姑娘可曾到過你的廚房?”雲岫直接問出了口。
美麗的姑娘的明亮眼眸只適合在歡喜時微微一帶,乍起春意,亦或是落寞失意時有一時的哀沉,它適合每一種情緒的變換,在喜怒哀樂之中切換自如,卻唯獨不適合在它的身上切出一道口子,讓倒映着天空的湖水涌流。
而後走進大堂的是燕南渝那些長得千奇百怪的丫鬟們,她們排成一排,低頭,垂手。
虞青莞下意識地往身後背過手。
不管面對它的是誰,只要是一個還有心的人,那麼在它從一汪盈盈之眼波里跳脫出來之時,總會惹得那個人心神晃盪。
葉驚闌踏出大門,見着了倒在地上歪着腦袋往外吐唾沫的蒙歌。
“回雲姑娘的話,李壯實從不騙人,說沒有就是沒有。”李壯實朗朗迴應着。
但是,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李壯實不開心極了。
“你不是本城人,買賣時很有可能被人惦記上。”雲岫從根源開始排查,她心想着,既然有人存了心要絆住她,不如就稱了那人的心,大做文章,順藤摸瓜。
丫鬟們互相查身。
燕南渝站在她的後面仔細瞧着,他衝葉驚闌一眨眼。
“回稟世子爺,全是老奴一人做的,蒙姑娘想來打個下手,我也沒讓她進廚房。”李壯實的手不安分地來回蹭着。
門上被官府貼了封條,歪斜的牌匾搖搖欲墜。
“礙於面子,薛將軍不會這麼直白的。”葉驚闌順着往下說,“容易把自己的老底掀了。”
“虞姑娘,我知……你是無辜的。”雲岫的眼上投下一片陰翳,下一秒擡起眼,“只能先委屈你了。”
他是燕南渝從鎮南王府裡帶來的,還不大習慣這裡的氣候。
“雲姑娘的笑話,我很喜歡。”
“當然不是。”
雲岫從燕南渝手中接過鎖住虞青莞房門的大鎖的銅鑰匙,後又交到蒙絡手中,“請蒙姑娘妥善保管。”
周身是如墜冰窖的寒冷。
葉驚闌一怔。
雲岫想了想,試探地說道:“寫煙?”
等到燕南渝把大夫從縣城裡拎了過來,蒙歌已經能靠坐在牀邊了。
燕南渝的目光在雲岫方纔端過的那隻碗和地上躺着的人事不省的蒙歌之中來來回回。
虞青莞微笑着福身,“聽憑葉大人與世子爺的安排,小女子靜候佳音。”
視線凝在燕南渝身後的雲岫回過神來,偏頭看向她。
脣抿成一線的葉驚闌回望一眼。
“你這肉是什麼地方買的?”
他的聲調稍稍往上揚了些,“那會是誰?”
那些醜得各有特色的丫鬟們乖順地離開了。
大夫象徵性地爲蒙歌開了幾服藥。
葉驚闌回頭一眼,心中一凜。
“事到如今,每個人都有嫌疑,不得不使人生疑。”
果真是那幾片五花肉上沾了毒,只是毒性很淺,只會讓人昏迷一段時間,要是蒙歌不貪那一口肉,雲岫會否將那些肉扒拉進嘴中?誰也不敢斷言。
喂不熟的蒙絡毫不留情地在他心上狠狠踐踏,“肉的宿命就是吃下去,拉出來,明天茅坑見。”
又過了一刻鐘,他的廚子邁着小步子急匆匆地來了,這是一位胖手一個勁兒蹭着自己圍布的胖漢子,滿面紅光。然而這滿面的紅光並非是因碰上愉快的事兒或是自己想到了什麼值得開心的事而從厚厚的皮下透出的,而是這胖廚子本就是一個紅臉。
“葉大人。”雲岫興致極高,她搖着摺扇,腳步輕快,“自凌城初識你,我便一直找尋比你更爲俊美之人。”
隨緣賭坊外。
當空的烈日好似忽然沒了溫度。
如果說女人本身就是屹立於武器之巔的殺器,那麼女人的眼淚一定是殺器之王。
葉驚闌會意,燕南渝已確認是她親手剝的毛豆兒。
“……”蒙歌覺着自己是午膳吃得太過飽了,居然有些反胃的感覺。
燕南渝例行公事般問道:“李壯實,今日的午膳可是出自你的手?”
“十年有餘。”燕南渝擡眸,兩人的視線交匯於一點。
沒有了口音差別,穩妥了一分。
他擰着眉頭,“雲姑娘,難道你懷疑是我做的?”
“有勞虞姑娘了。”
李壯實答:“天不見亮時,老奴便提着菜兜子去到那集市上從肉販子手裡買的。”
滿腦子皆是下毒之人的目的,是爲了短暫的絆住雲岫還是爲了讓蒙歌休息一會兒?
“區區不才雖不及葉大人的美貌,但論俊,我比大人要多三分。”摺扇慢搖,扇面上繪的萬里雲海蒼茫。
這種壓在喉嚨口一陣又一陣往外涌的酸味兒使得蒙歌煩躁着扶牆扼住脖子。
虞青莞是個勤快人,滿滿一簸箕的毛豆兒,要是不花些時間去剝,恐是不容易。
葉驚闌手握成拳,放在脣下,清清喉嚨,裝作不可思議的模樣,說道:“我比葉驚闌更美?”
她不能妄言虞青莞真是被冤枉的,只能盡力安慰着這位落魄千金。
自己越發的不像自己了。
因爲,扮作男兒身的雲岫和葉驚闌一同動身去了滄陵縣。
遛彎回來的燕南渝見此情景,冷下臉,睨了靠在門框上的雲岫一眼。
譬如雲岫。
燕南渝不置一詞。
這時候的她,令他想到了少女的嬌憨。
她的手指一直在微微顫動。
“那麼,便拜託你了。”
“大人,他中毒了。”
“新的樓主,你認識。”
他的臉似乎更加紅潤了,早先是一顆柿子的顏色,眼下竟成了虞青莞經常送出的紅果子的顏色,鮮紅欲滴。
蒙絡一邊掐着他的人中,一邊把上他的腕脈。
她疑惑地問道:“雲姑娘,請問這是怎麼了?”
薛漓渢端詳着雲岫這身打扮,眼前一亮,“難怪陛下總是惦記着葉大人瞧上了一朵飄忽不定的雲,這朵雲變幻莫測,怎能不謹慎對待?”
眉眼一彎,如弦月掛樹梢,柔和且美麗。
蒙歌仍舊沉浸在自己造出的甜蜜小世界裡,那個小小天地裡有着很多他喜歡的事物,比如喜樂街上那位最漂亮的老闆娘,和他一塊兒玩骰子的洋人,有聲聲喚着他哥哥的蒙絡,還有……
蒙歌嘆口氣,別人都說喂不熟的白眼狼,這可是家養的,家養的!
“珩之,你本不必言謝。”燕南渝別開臉,“將虞姑娘請到房中嚴加看管。”
李壯實的粗腿不住地抖動,其實他不想在世子爺面前扭動不停,是他的肉不自覺地在打顫,帶起了寬寬的褲腿子像灌了風進去一般,左搖右擺。
挺新鮮的。
虞青莞像個沒事人,從後院出來,端着一個竹製簸箕,裡面全是新鮮的毛豆兒。
相視一笑。
“蒙歌!”蒙絡一聲疾呼。
“在明月樓的廢墟上重建了一座花樓。”
葉驚闌特地去捏了一顆豆子,還有掛在簸箕上的幾片青翠的葉子。
知曉她是故意緩和尷尬的氣氛,葉驚闌輕笑一聲。
繁茂的樹在夏風吹拂下沙沙作響。
還有些沒剝出的豆子,上面的淺毛很刺手。
“嗯……”淺淺的鼻音。
葉驚闌瞥着他賊兮兮的笑容,當真是春光無限好,他有病他躺倒。
蒙絡鄭重地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盒子,認真撥弄一番纔打開了盒子蓋,將鑰匙放進盒子中,“定不負所托。”
圍在腰上的滿是油污的厚布快要被他蹭薄了,甚至蹭出一個洞來。
他喘着粗氣,還想着要劃清界限,又想到了燕南渝並非不明是非的人,自己辯駁過多反倒惹人嫌,不如閉嘴。
“世子爺請留步。”雲岫擱下了碗,叫住了他,“這碗裡的東西,需要一個解釋。”
這麼……滴水不漏。
“方纔找見了。”
滄陵縣。
“散了吧。”燕南渝一揮袖,“斷案的戲演到這裡即可,角兒沒入戲,看客沒到臺前,演得再好也無人喝彩。”
但,雲岫素來不大喜歡肥膩的肉,又會否是有心人專程爲蒙歌準備的?
“當時,明月樓就像這樣,一把火,沒了。”她舔舔嘴脣,走了一路,調笑了一路,有些乾澀。
他隨後說道:“珩之,我去請大夫。”
思緒亂如麻。
“我原以爲薛將軍會說我這副怪異的裝束適合去逛窯子。”
“把賊人去了,其他的全說中了。”葉驚闌慵懶地說着。
……
一無所獲。
雲岫仍是在用筷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戳着白米飯。
葉驚闌忽地盯着燕南渝,脣角旁綻開兩朵淺梨渦,“世子,我們相識已有十年。”
沒人會在意蒙歌究竟在想什麼。
“看來這腦袋瓜子還沒被揚城外的海水泡壞。”葉驚闌挑眉道。
虞青莞的長睫一抖,眼角一顆晶瑩淚珠子抖落下,沒入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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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漓渢收刀回鞘。
“可有找見?”葉驚闌看着她高束的青絲,竟生起一種擡手解了髮帶讓那青絲散落的奇怪想法。
一雙大掌覆上她的手。
將蒙歌搬到了牀榻上,雲岫去查了那一碗飯。
她順着雲岫慢慢往下移的目光,笑吟吟地說:“我想着絡絡平日喜歡嚼些零嘴兒,便自作主張去屋後割了一些豆子,晚些時候便可以煮了,待水瀝乾後裝進小袋子裡,她取用很是方便。”
葉驚闌意味深長地看了虞青莞一眼。
蒙歌靠在牆上,享受極了,自家妹子坐在牀邊上用調羹一口一口地小心地喂着他名爲“解毒湯”的普通湯藥,這等好事,只有在他虛弱躺牀的時候纔能有。要不……過兩天給自己腕上割個小口放點血,看看蒙絡會不會照顧他飲食起居。他那又粗又黑的眉毛不停地上下跳動。
若要此刻有人,定會認爲這兩個男子瘋了,龍陽之好也擺到了檯面上。
他冷聲說道:“我還以爲是兩個不識好歹的賊人惦記上了賽掌事的遺物。”
燕南渝但笑不語,拔足便往外走,帶上院門的那一瞬,風送來了他的話:“這裡的人隨你處置。”
“世子爺……蒙大人早先吃了老奴的飯也無礙啊。”他忍不住出聲辯解,哪能給他這麼一個老實巴交的厚道人戴上“殺人兇手”這種高帽子呢?
天道不公!
那雙眸子裡,有着風吹過蘆葦蕩,輕輕搖晃的蘆葦飄落的穗子,仿若一剎由夏轉秋。
他確實有病,腦子不大好使的那種病,無藥可救。
薛漓渢又吃一口啞巴虧。
遇上葉驚闌是不會有好事發生的,他深信不疑。
他望着往左邊歪斜的牌匾,不禁感嘆:“賽掌事在時,每日清晨會定時擦盡這塊牌匾,如今他去了,那一衆烏合散了,再也無人管顧這塊招牌了。”
“我倒聽出了薛將軍有幾分竊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