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真正的信箋
“庭院深深深幾許……”
庭院深沉,楓葉半紅,古樹濃蔭如蓋,古樹下有一錦衣少年,正在盤着他的鞭子。
他一頓,又唸叨道:“許……”
後面是什麼?
他抓了抓自己梳的很規整的頭髮,這是他特地爲了赴今日的約而捯飭出來的。
柳無色飛身一躍,盤坐在了樹梢上,兩手托腮,垂眸深思。
他竟然忘詞了,將自己置於尷尬的境地,不像他柳無色的作風。
樹下立着一個秋瑰色衣袍的男子。
他負手望着這棵高樹。
這是一處別院,是緒風曾置下的,他在江楓城裡待着的這些日子多數是在這裡度過的。
鎮南王府卻是漆黑一片。
“那……”
燕南渝的臉色倏然變化,“原來你知道。”
越是覺得有問題,越想不出有什麼問題的事兒,就越容易使人害怕。
一抹玄色落在他的眼角餘光裡。
“都是同一個月亮。”
“可是你逃了。”
隨後緒風就消失了,但他不允許柳無色對外透露。
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柳無色又倒回了筐裡,小聲地說:“但是我後來逃了。”
任隨那兩個賊去鬥法吧。
“那你愛過誰?”
緒風擡頭看了看樹梢,懸而未落的一片葉子在他的手臂輕揚的那一瞬,落了,碎在了柳無色的頭頂上。
砍腦袋或是凌遲這種事,太敗胃口了。
衆人爲兩個賊捏了一把汗。
緒風的神色一向很平靜,他緩緩說道:“你是青寧城的人,當年青寧城徵兵,你可是去了?”
“我……我愛過……”柳無色眼中蘊着淚光,顫聲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我當然是愛過的……我爲了她才受了蠱惑去了軍營之中。”
柳無色聽了緒風的回答,稍微鬆了一口氣,不過等待他的是什麼,他還是不清楚,從未知而來的恐懼像穿堂風,引逗心湖之水,隨時準備掀起駭浪驚濤。
“可我卻見她樂在其中。”
“好。”
葉驚闌就着他身側坐下,兩人之中有兩拳的距離。
畢竟,他們還是很在意偷盜的結局,也很在意鎮南王世子的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柳無色滿腦子都是這兩個的面容交疊,重合,又散開。
燕南渝乾笑兩聲,沒了言語。
“想看看月亮。”
“我知。”
“哎,死者爲大,莫要揣測了。”柳無色縮進了竹筐裡,將頭埋進了雙膝之間。
緒風揪起了他,那張臉上說不清是個什麼表情,想笑笑不出,像哭又在笑。
他試探着勾起笑,實則雙目空洞,茫然,他不知自己爲何而笑,可能是想要掩飾自己內心被人揭穿的慌亂,他握緊了拳,仿若掌心裡有什麼要緊的秘密一般,不容別人窺視。
“我第一次見世子爺如此神情輕鬆。”葉驚闌溫柔地笑起。
柳無色噘嘴,嘴角翹起可掛油壺,他冷眼睨着緒風,“小爺我可是爲了納蘭千凜去的。”
別人有的,他也要有。
他可不管緒風無語與否,“那些軟得一推就倒的女嬌娥配不得小爺的愛。”
牆後的女子附耳聽着,什麼信箋,什麼那姑娘,這兩人究竟在謀劃什麼,斷斷續續的,很是不真切。
最後變成了緒風把他扛回了江楓城。
“那你要我做什麼?如果你想要把我送進監牢的話爲何不動手?”
緒風的手腕一翻,木葉簌簌而下,將柳無色埋了個嚴實。
“近來不會離開皇都。”
緒風的視線下移,這人爲了和他平視而踮起腳尖真是……難以言說的奇怪。
他是個順應天命的人,他不想挖空心思去應付兩個小毛賊,尤其是賊人提出了要求之後,他更是愉快地找上了雲岫,把信箋交到了她的手上。
“啊?”柳無色撓撓耳後,這又是說的哪門子的暗號,“愛?愛……當然愛過。”
“珩之,去看看戲吧。”
“你只需要回答我的問題。”
“神捕大人有何吩咐。”
“像這樣,留個洞罷了。”
說着他便要從竹筐裡爬出來。
燕南渝長嘆一聲,緩緩站起,“天命難違,但命由人,不由天。”
“到!”
惹誰不好,偏要惹了神捕大人,似乎還惹了葉驚闌不高興……
葉驚闌緩緩說着:“我希望她一併回了去,可她偏要留下。”
神捕大人從來不是浪得虛名的,在他扛人不成,反被扛回江楓城的那時候,他就想了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燕南渝默然半晌,喃喃道:“我想起了妃槿。”
月圓。
“納蘭千凜和她當真很相像?”
八月十六日,夜。
是在數片葉子上寫下的蠅頭小楷,那是妃槿留給他的。
瀟挽撫着胸口,捏住了腰上的銀鈴鐺,趕緊溜了。
江楓城的人都在等着集市中擺的賭桌上是誰贏得盆滿鉢滿。
木葉深處,是淺淺的秋蟬細碎的鳴叫,一聲接一聲,跟吊着一口氣還沒咽似的。
柳無色呼吸有些急促了,功夫這麼高……
“蒙歌是否傳了書信與你?”葉驚闌問道。
“那是因爲你命人給她買了些甜果子,不然不會那麼乖巧地喝了湯藥。”
何須多想。
柳無色的臉盤子湊到了緒風眼前,就差鼻尖對鼻尖了,他手中的鞭子收進了長袖之中,“我沒想到緒風大人也會爲了感情一事傷神。”
“這裡沒了拘束,月亮也變得圓了。”
瀟挽狠狠地往牆上踹了一腳。
“說不定。”
燕南渝眯起眼,想要將整片天幕收入眼底,星子幾乎沒有,唯有一輪圓月而已,他說道:“江楓城裡的月亮,比盛京城的圓一些。”
雖然他那不叫家,就是一破茅屋。
或許只有在真正釋然的時候才能做到無憂無怖,無愁無怒吧。
直挺挺地從竹筐裡站起來,他下意識地應着聲。
這是什麼個道理?
聽得這一聲輕喚,燕南渝回過神來。
他覺得自己腦子不夠用了。
柳無色吞着唾沫,在哪兒給他留個洞?
石子穿膛過,魂魄陰間留?
“就像我成了一條魚,被人裝進了感情這個大盆子裡,不能游出。人總說,可以相忘於江湖,而感情這個盆子,比江湖還大。”他的雙臂一展,掄圓了畫了個大圈,“比這麼大還大,反正出不去,我就只好繼續仰慕着了。”
滿心以爲要進監牢吃牢飯了,沒想到緒風還同他回了家。
金銀江在將入夜時呈現出的極致的美竟然無人起了心思去欣賞一番。
他輕聲說道:“珩之,我沒有欺瞞你。”
他不再問着別人“你怎麼不怕”,他自己退了一步,認了慫。
“世子爺,你今日心情甚佳。”
既然緒風制住了柳無色,爲何要繞這麼一個大圈,還讓她擔心這麼久!
“你還在意那神棍的話?”
“我信你。”
“蒙絡跟着你,倒是能學到不少。”
“世子妃摘葉飛花,傷人於無形,她偏好這些花草樹木,留給你的信箋定不會是那麼簡單的一頁紙。”
燕南渝對秦知年這人沒多大好感,他順應命運軌跡,卻不喜歡這種能預測吉凶的人,若是能避過,豈非違抗了天命?若是不能避過,何故需要這種提前知曉?
葉驚闌的身子懶洋洋地倒在了青瓦之上,“不,只是覺着她回到盛京不會這般辛苦。”
他“嘖嘖”兩聲,搖頭晃腦,“問世間情爲何物,直教人……”
無霧。
葉驚闌眼裡滿是笑意。
“世子爺。”
忽而又展顏一笑,瞬即低頭,凝視自己的掌紋。
該死的,殺千刀的,姑奶奶不伺候了。
“那你認爲,愛是什麼樣的感覺?”
燕南渝一愣,隨即明白葉驚闌指的是他跟蒙歌學壞了,他搖搖頭,“沙城一別,至今未見,更無書信來往。他多久歸?可還趕得上我那埋了多年的金玉露?”
“行了行了,小爺走了,怕了你了。”
柳無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着,轉來轉去沒個結果。
他不大明白,輸了還要把戰利品給拿回來?要他先放水再覆了水?
……
“是,人會變的。”
“我不回答會怎麼樣?”柳無色扒拉下了腦袋上的葉子。
柳無色的脣囁嚅着,半晌之後纔出了聲:“我不懂什麼劫數不劫數的。我只逃出了軍營,沒有逃出這個盆兒。所以我見着那個姑娘,想起了她,那麼像……”
如果緒風要把他給殺了,他也是信的,問題在於,他希望自己是體面的,優雅的死去。
“對,是她。成竹於胸的模樣,傲氣極了。”
“爲什麼?”柳無色自樹梢如飛鳥一般掠下,將自己砸到了緒風腳邊那個收着落葉的竹筐裡,肆意地把身體扭成各種姿勢。
“好。”
柳無色內心很恐慌。
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柳無色拍了拍緒風的肩。
她好不容易追到了這裡,又不敢貿然進了院子。
當然,那不是真正的信箋。
他讀懂了其中的所有,同時將自己放逐在了江湖之中。
“明知他們偷不到,何必如此上心。”
“我走錯地了!”柳無色動容,他慘然一笑,“誰讓雲輕營只收女子,納蘭家那個世子爺又是個孬貨,留不住小爺。”
對燕南渝來說,他終於可以睡一個安穩覺了。
柳無色變了臉色,梗着脖子,“胡說。”
“你可曾愛過一個人?”
掌心裡的溫熱透過了衣料直抵心間。
吃了一嘴葉子的柳無色連呸幾次,嘴裡那股子澀味纔好了些。
“我記得你之前,是不大喜歡月圓的。”
柳無色的腦袋一歪,靠在了竹筐的邊子上,想了一陣,說道:“我就見過她一次,沒同她說過話,但是我聽見她與別人交談……大抵上,就像雲姑娘那樣,雲姑娘沒有她那般冷傲。再者說,納蘭千凜故去近一年,總不能自己刨開了墳頭活了過來吧。”
“不是。”
緒風只淡淡地瞧了他一眼。
緒風黯然一嘆,和一青瓜蛋子拉扯什麼愛不愛的,多費力氣。
“……”
於是柳無色怕了。
對柳無色和瀟挽來說,這是反常,反常的教人心生可怖。
賊要什麼家?有地方躺躺就不錯了。不睡江面上就算對得起自己了。
葉驚闌擡頭望月,月光如水傾瀉而下,他閉了閉眼。
“所以,是逃不過的劫數?”
這麼一個正經的人,竟學會了胡言亂語。
“難怪。”
“誰。”緒風喝道,手中的石子兒擊中了牆,直穿透牆壁。
“我要你輸了這場比試,但是我要你奪了那張信箋。”
他別開了視線,“珩之,你不信我。”
“……”
“珩之,這便是你胡說了。”
緒風的手指輕輕一彈,有一枚石子兒打中了古樹樹幹,深深地嵌了進去,又用手指一勾,石子回到了他的手中,只留下一個深而窄的小洞。
“世子妃是個溫婉的女子。”
“……”
這是唱的哪齣戲?
今日,又領着柳無色到了他自己的院子。
他沒想到的是那日晚上他剛扛了半路,緒風清醒了,還順手點了他的穴。
柳無色目光一轉,捏了捏拳,低語道:“事成之後,我不吃牢飯。”
葉驚闌嘆口氣,“世子爺,你的眼睛在對我說,你在說謊。所以,我也只好胡說了。”
葉驚闌笑開了,燕南渝同他胡侃起來是在他的意料之外的。
“我想想辦法……”
他像是在細數有多少條紋路,以致於他久久的沉默。
燕南渝放了心,他撣了撣衣袍,問道:“你怎會到屋頂上?”
“這問題,問我就對了。”柳無色躺回了竹筐子裡,昂起頭,“緒風大人,你該不是怕瀟挽贏不了我,所以放了我一馬,把我領到這裡談條件的吧?”
“喂,我說緒風大人,你把我帶過來,是想囚禁我嗎?”柳無色嘟囔着。
“雲岫?”緒風的劍眉微蹙。
“柳無色。”
他慢騰騰地坐直了身子,喚道:“珩之。”
他對柳無色耳語了一句。
真正的信箋啊,壓根就不是信箋。
緒風目光一閃,清了清喉嚨,“我覺得你並沒有愛過任何人。”
他這是挖了哪裡的太歲腦袋上的土啊。
“什麼都瞞不過你。”
葉驚闌懶懶地說道:“他們快要得手了吧。”
“是他,還是她?”
葉驚闌含笑說道:“定是瀟挽,雲岫會心軟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