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天上人間
空氣中彌散着不明來路的花草香。
剛過了花朝城的城門。
暮春的草長鶯飛之景像是永遠定格在了花朝城一般。
這是一座令人神往，且願意久居的城池。
剛入城，長街上是熙熙攘攘的人羣。
似乎人世間總會有這麼一座城，也會有這麼一座古樸而熱鬧的小鎮，街邊的鋪子裡有着一聲高過一聲吆喝，大街上有着形形色色的人。
花朝城沒什麼特別的，但又處處特別。
一隻花貓在長街上穿行。
它可能也覺得行人擾了它的清靜，它後腿稍一使勁，便踩踏上了別人的屋檐。
輕快的貓步踱過雨後初生了綠草的青瓦。
“大人，是花朝城，花朝城！”
話不用說盡。
嫋娜淺霧裡，風不過，葉不落。
“他拒絕了。”
“好。”雲岫應了。
——軟軟，不管我是愚人還是智者，我見你都是那萬古不變。
她們相攜而行。
以不變應萬變是最好的法子。
“前些日子收拾出了聽竹軒，但望葉大人不嫌棄。”暮朗拱拱手，他喜歡結識江湖朋友，喜歡江湖上的規矩，與他交往不用審慎且拘謹的言行。
或許是他的驕傲不允許他對別人說道這些闇昧之事。
馬鼻子裡噴出了稀薄熱氣。
她的眉上，眼尾，脣角，紛紛闡述着她的快樂。
那人坐在樹下，撫一張古琴。
在一處四下無人之境滯住了腳。
暮朗頷首，將暮涯的手交到雲岫手中，“雲姑娘的恩情，暮朗沒齒難忘。但在下還有個不情之請，舍妹這雙眼睛不大好，恐會碰到路上的絆腳石，有勞姑娘了……”
不過有一點……
她靜靜地站在這裡，側耳傾聽。
她輕輕拉了拉繮繩。
“敢問令尊……”
淺霧縈繞。
果然後人的解讀溫和多了。
只有天知道，她知道。
雲岫扶起暮涯。
暮涯“看”向婦人，她的眼尾上爬上了更多的笑意，“可是千姨？”
暮家在花朝城根深蒂固，能主動招惹暮家的人想必不多。
在長街那頭，風颯颯，吹捲了一人的衣袍。
雲岫了悟，難怪會有長街相迎的兩人。
但暮涯確確實實將禮數做的很周全。
要她……救暮朗？
“雲姑娘料事如神。”暮涯平而緩地應着，“兄長一直念着薛將軍的情，可身子骨不大爽利……我便自行去了沙城。”
“雲姑娘。”暮涯的臉上有了光澤，她已經把剛纔的事丟到腦後了，“世人都說花朝城是人間難得之境，不知你可喜歡這裡。”
轉瞬便成了與薑汁共熬的老窖陳酒，熬出了怨苦之味，哽在喉頭興風作浪。
暮涯憐惜地觸碰着刀身，“我到沙城不僅是爲了還薛將軍的情，更是爲了讓他出手救兄長，但他……”
有人打城外而來，噠噠的馬蹄聲不會是一個美麗的錯誤。
“嗯……”雲岫不想蹚這趟渾水，一旦涉足，不知何時能抽身。
她的興奮是難以用言語形容的。
析墨……
那些從另一個季節裡走來，揭開了花朝城的春帷的人兒啊，或許容顏似花朝城裡盛放之花般絢爛。
久到她快要記不得等待的時日了。
葉驚闌思量着，能在此情此景下撫出如此動人的琴音的人，不會是等閒之輩。
隨風忽起一陣悠揚的絃樂之音。
暮涯仍是那個溫柔的姑娘。
身側的姑娘盪開了一笑，暮涯沒想過暮朗會走出院子來尋她。
可驚天人，蕩山海的琴音……
“小姐，你在等誰？”鹿貞偏了偏頭，她好久沒見到暮涯這麼開心了。
被一隻無形大手狠狠地捏了一把胸膛裡的心臟。
“能和暮小姐說上幾句體己話，雲岫榮幸之至，談何勞煩？”
她的心跳不知爲何就加快了許多。
“嘿，你怎得不走了。”蒙絡牽着的馬亦如是。
絲絲縷縷的暮風裡添了更爲醉人的芬芳。
“定是會去的。”千芝的腿腳不是很靈活，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長街上。
千芝可不老。
“就屬你嘴巧。”千芝從竹籃裡取了一把青葉子菜，“擱這哄婆婆呢。”
她卻自稱“婆婆”。
徐徐風過，送來了她的呢喃之聲：“又到了十月初十了啊……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花紅，人同，我……”
“小姐。”鹿貞那一雙明亮的大眼睛不停地眨巴眨巴，睫毛撲閃若蝴蝶振翅欲飛，“公子在家中等你。”
雲岫不知他歸屬於哪一類。
鹿貞懷裡抱着暮朗的古琴，亦步亦趨地跟在他們身後，走在她後面的是雲岫曾在腦海裡印下模樣的驕躁少年——孔宿，三光聖使之一的他面無表情地打量着葉驚闌。
暮涯的笑是平和且寧靜的。
並不只是燕南渝，連緒風也提到過暮家不是表面那麼簡單。
暮涯的手指微微卷曲，她想要握住這遊走的絲絲白霧，可是霧氣就是霧氣，哪會因人的手掌收放而停留。
雲岫牽着的馬也停住了馬蹄起落。
它不在意，甚至習以爲常。
淺笑盈盈。
“哥哥。”暮涯不是蒙絡，她喚着自己兄長甚是自然，“在沙城時，雲姑娘曾救我一命，我想和雲姑娘說些體己話。”
除了他，別無二人作選。
雲岫默然，約摸是喜歡的吧，她答道：“總是聽聞花朝城淺霧嫋嫋，如今見着了，只覺他們少說了滿城的花香，親和的路人……一切都挺好，我想我不會再見到第二座這樣的城了。”
暮涯溫柔而懇切的邀請卻是令她無法拒絕的。
“是，他不能再無故離開沙城，之前護兄長去雲殊城已是擔了極大風險，如今他拒絕也是應當的。”暮涯沒有嘆氣，更沒有抱怨，她對所有人都是心存感激的，“兄長認爲有孔宿一人便可，我原是想着早一步向葉大人求助……”
這裡再好，也不是她真正的歸宿。
朱脣微啓，悅耳的聲音如歌唱，“我想，最早定下‘花朝’這一名的人所想是萬花來朝，可到了之後，大家更願意接受花傾一城，朝朝暮暮不改容色。因故，有花的清晨，是爲花朝。”
“雲姑娘，求你，救救兄長。”暮涯雙腿一彎，徑自跪下。
“無人知曉，家父已去。兄長命人將這消息一壓再壓，原定十月初十百家宴時對城中父老鄉親言明。”暮涯的眼角流下一滴熱淚。
聽了雲岫的話，暮涯眉梢掛了喜。
“仙樂？”蒙絡愣了神。
雲岫扶着暮涯目送那幾人向暮府而去。
最後那一句沒能聽得真切。
暮朗始終小心地別開了暮涯。
雲岫倒吸一口涼氣。
“我瞧不見千姨，但我聽千姨說話的聲音便浮現出了一個美人兒的面貌。歲月向來是不敗美人的。”暮涯丟開了暮朗的攙扶，上前一步執起千芝的手，“千姨正是歲歲芳華在的美人。”
“暮朗。”他敲定了心上的答案。
“暮小姐是偷跑去沙城的。”
“雲姑娘的故人正在舍下作客。”
不得不說暮朗封鎖消息的本事很有隻手遮天的味兒，他竟能瞞着所有人，背地裡遮蓋了暮家家主去世的事實。
“請雲姑娘放心，我不會去找葉大人的，想來他也是有爲難之處。”暮涯揚起嘴角，“且當我什麼都沒說吧。”
暮朗這一言如投進靜波無漾的湖裡的大石，激起千層之浪。
這事盤根錯節，牽扯到誰，雲岫根本不知道，她很清楚不可以拿命去賭。
有了這一層輕紗遮掩，宛如天上人間。
她對暮朗印象不深，僅是雲殊城的一面之緣，不足以讓她把這人給琢磨透了。
熱鬧的小鎮在一瞬間裡變得靜悄悄，所有人駐足凝望那個彈琴的公子。
看面相並未逾越不惑之年。
“那雲姑娘便安心住下如何？”
雲岫正欲婉拒暮朗的邀約，她有着自己的想法。算日子的話，花鈿她們幾個已經到了花朝城了，她得快些與她們聯繫上。
雲岫忽然問道：“花朝城應解讀爲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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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涯輕聲道一句：“姑娘可是不願？”
蒙絡歡脫地拽着繮繩在街上一步一跳。
“有勞暮公子費心了。”葉驚闌本是不想叨擾暮家，一來是欠了人情債，二來是燕南渝的話讓他心生膈應。
“朗哥兒。”有挎着竹籃子的婦人路過，她笑吟吟地同暮朗打着招呼。
萬花來朝……
現在看來，暮朗不會是個簡單的藥罐子。
而就在這熱鬧的街頭，有人下了馬，牽着馬沿着這條街走。
雲岫不置可否。
暮涯手上的環散發的香味被霧氣卷着，鑽進了她的鼻腔裡，隨着她的平緩呼吸抵達肺腑。
暮涯的神情變得很是悲傷。
當街迎人……
“你聽。”暮涯溫柔地笑着，她的笑是那麼的平靜和安詳。
只短短几秒，她恢復了她慣常的模樣。
沒人會在意一個瞎子行什麼禮。
暮涯垂睫，她的眼裡是沒有光彩的。
她還是那個她？
她不一樣了？
“暮朗見過葉大人。”終是走到他們身前，暮朗再次一禮。
這就是花朝城的不同。
葉驚闌遠遠地抱拳一禮，朗聲道：“久仰暮公子大名。”
雲岫覺着她的溫柔就像醇香的酒，點一滴在舌尖上，剎那暈開了甜。
又看見了暮朗扶着的暮涯，臉頰上的紅霞飄飛，纔不是羞澀，而是見着暮涯的歡暢，她高聲喊着：“二小姐。”
“幸會。”暮朗起身見禮。
鹿貞搖搖頭，除了那些吆喝聲，她什麼也聽不見，她不明白暮涯在這裡等了幾日是爲了什麼，從朝露未晞直至夜幕低垂，日復一日。
她的臉上有着幸福和滿足的光。
他若是住了進去，整日面對那些粉飾之後的景象，會否離真相越來越遠？
可是這麼熱情……
薄霧濃雲沒有對這裡的人的心情造成任何影響。
暮涯就立在街角的一顆濃蔭如蓋的樹下。
心亦是隨着這淡淡的香平靜了下來。
“哎！你這一聲‘姨’，叫得婆婆我是心花怒放，可惜喲，再年輕個二、三十歲，我就認了這‘姨’。”千芝往上順了順竹籃，讓它卡在她的手肘處，穩了穩籃子。
她雖是個瞎子，可有着七竅玲瓏心。雲岫能猜到這事兒很是正常，作爲暮朗一母同胞的妹妹，暮朗對她可是上心的緊。哪怕自己是個藥罐子，也得強撐着安頓好暮涯。
還沒等到暮涯開口，雲岫率先打破了沉默。
雲岫如遭雷擊。
暮涯柔聲道：“暮涯這廂有禮了。”
他扶着暮涯一步一步地走向他們。
實在是想不透暮家要搞出什麼幺蛾子。
暮涯順着將那把青葉子菜放回了千芝挎着的竹籃裡，“我嘴笨，不會哄人。還請千姨莫要忘了十月初十到暮家一聚。”
“小姐！”鹿貞跺跺腳，嬌嗔着。
像花香一樣，散落在各處，鑽進了七竅，撥動了心尖尖上的那根透明的弦。
“暮家家訓是與人爲善。家父去後，我與兄長相依爲命，兄長撐起偌大家業已是不易，未嘗想過遭了賊人惦記。”她從懷中取出了一張錦帕，錦帕中包裹着的是一枚尖利的小刀，這類常破空飛行取人性命的暗器，上邊還有陳舊的斑斑血跡。
暮涯的看不見光亮的眸子裡，盛滿了發自內心的歡愉。
“你先回去吧。”動聽的聲音響起，咬在每個字上，譜了一首妙曲，“我想在外邊走走。”
暮涯數着步子。
又或許是他壓根不在意，在他心裡，素來與人交好，善良溫和的他，怎會被歹人取了性命。
鹿貞想要留下伺候，暮涯一揮手，她會意地離開。
那些可以稱爲歸人的過客，她等了很久，很久……
草尖子上挑着的朝露到了它的尾巴上，潤溼了帶有花色的毛髮。
還是初初見時的感覺。
這樣的人相處起來，使人感到舒適，愉快。
“雲姑娘，你的故人託我帶與你一句話。”暮朗截住了她的話，沒讓她將拒絕說出口，“白鷺立雪。”
不適合這麼一個溫柔的地兒。
雲岫對“一方水土養一方人”越發深信不疑。
若非生於花朝，長於花朝，暮涯怎會如水漾般溫柔，綻開的笑顏一如蓮花之美，清新淡雅。
如是將她放到小小的寂寞的空城裡做獨戶，路人定是不願讓跫音響在向晚的青石板路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