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1章 柔弱是利器
人道是人生如夢，夢如人生。
方夢白今夜無夢，因爲他沒有睡，換作是平常，他早就睡得酣甜。
他怕自己一閉上眼，就有人提着刀砍掉他的頭，或是砍掉甄音杳的頭。
檐下風鈴輕晃。
只着單衣的他擡頭望天，弦月孤清，使得他不禁生起一種寒意。
他不知這種寒意是黑夜帶給他的，還是他沒穿外袍所致。
遇上了那一檔子事，他的衣裳髒了，雖然上面沒沾染血跡，但是他還是固執地堅持它髒了。
他沒回山莊，自然沒法子換乾淨的衣裳，只好自己洗了外袍掛在屋檐下晾着。
和外袍一起飄搖的還有風鈴。
花鈿擱下劍，嘆道：“風過草木之聲，我太過緊張了。”
花朝城外，一個農家院子裡，還留着一盞燈。
有人在黑暗的遮掩下，站在高處衝她招了招手。
沙啞如老翁的聲音不甚清晰地說着：“我不知我想做什麼。如果真到了那一天，小姐去哪，我便去哪兒。”
她擡起了手臂，又放下。
鴉黃訕訕地一笑，鬆了鬆五指上的勁兒，給花鈿撫了撫衣袖。
啞着嗓子說：“明日便能見着小姐了。”
他緊蹙着眉頭，脣在囁嚅。
鴉黃兩指拈起自己的外袍，滿不在意地說道：“大不了，我把我的賠給你。”
在窗外，是濃黑的天色。
花鈿從櫃子裡取出了草蓆，鋪在平整的地面上。她們三人這幾天都是一屋同住。
他收了腿，只踢碎了一個瓷瓶。
方夢白這才揚起頭來，呵斥道：“這副鬼樣子就出房門！”
方夢白見狀，反倒是不敢爬上去了。
他坐在窗下，想要看穿那天幕之上的朦朧的月，看見月的背後黑暗潮溼的地，看看那裡會否有着和他一樣孤獨的靈魂。
“方夢白，救救我。”
鴉黃思量片刻，問道：“此間事了，你們可有要完成的心願？”
傷他的，是他剛纔緊握的那雙纖纖玉手。那個連呼救都喊不出的柔弱女子，此時面色蒼白，她的兩指還併攏着，這是她點穴的證據。
“仔細些，總該是好的。”點絳安撫地拍了拍她的肩，“最近我的心緒不寧，老是害怕會出什麼事。”
甄音杳將薄被拉至頭頂，整個人藏進了被窩裡，她悶着聲音說道：“方夢白，你快些回去吧。”
甄音杳的手指在他的雙掌之間移動，她不知這樣會帶起他掌心裡的癢意，她一心想着把手從他的禁錮裡抽出。
他認爲，彌散在整座城裡的纔不是香氣，而是殺氣。
“花鈿睡這裡，點絳睡這裡。”鴉黃徑自安排上了，給自己留了一張牀榻，她舒坦地往上一躺。
方夢白正在絞盡腦汁做一頓宵夜。
但是他很願意嘗試。
說着說着，他就沒了影。
天地之間集着一股子殺氣，看不見，摸不着，但他能實實在在的感覺到平而靜的表象下的暗涌，這種暗涌會讓人陷入其中，難以自拔。
“不住了！”方夢白自認不是君子，但他絕非小人，污了他人清白之事，他是做不出的，“我去把我從山莊裡拎過來的二兩肉給做成宵夜吃。”
以鼻爲界，左邊臉上刀疤橫陳，右邊臉卻是清秀如蓮。點絳手起針落，高顴骨的姑娘別過臉，不敢看針尖入肉。
甄音杳早就醒了過來，只是一直在等。
方夢白抱住膝蓋，本能地想要把自己捲成一團，這樣會讓他感覺到有些許安全之感。
“得了，寒氣已驅，早些歇息吧。”
方夢白只覺胸腔裡有一團火在熊熊燃燒。
“不住了？”甄音杳像一隻奸計得逞的小狐狸，狡黠地一眨眼。
“不想回去。”
“方白嘴，你死了就死了，我爲何要想起你？”甄音杳執着於抽出她的手，可是那人手上的勁兒很足，她忙活了好一陣還沒往後退出分毫。
花朝城裡，總是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方夢白覺着，這是爲了掩蓋那些不該存在的血腥味。
她說道：“本是定於今日入城，說不定就和小姐一道去住客棧了，何苦在這打地鋪。”
“方夢白。”她的聲音軟了許多。
有一女子披着薄衫子從屋子裡走出，潔白的牙齒在下脣上嗑出了蒼白的痕，她站在方夢白的身後，一言不發。
甄音杳抱住腦袋，蹲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着氣。
她的直覺告訴她，要擡頭，所以她擡起了頭。
點絳長舒一口氣，在火上烤過針之後，收起了這些銀針。
“還不是怪你，若非你說手腕疼，教我給你驅寒，我們又怎會拖延這一日呢？”點絳側過身，不再看她。
她本是想閉上眼睛，安然入眠，只可惜姑娘們湊到一塊兒就有說不完的體己話。
花鈿攥着劍，側耳聆聽。
她足尖輕點，破窗而出，造出賊人從窗戶裡逃跑的假象。
入秋的夜風很涼。
甄音杳將肩上披着的薄衫子拽下，壓在了方夢白的肩頭，她問道：“方夢白，你怎得還不回山莊。”
這美麗比那一串風鈴更能勾魂攝魄。
“小姐今日已到城中了吧。”點絳正如鴉黃所說，失眠又多夢，每晚皆是她挑起了夜話。
方夢白說罷，便要脫了靴子去和甄音杳擠同一個牀榻。
點絳和鴉黃提起了心。
過着刀尖舔血的日子，他還能奢求什麼。
站着說話不腰疼的鴉黃對那兩人齊齊翻的白眼毫不在意。
他不喜歡這一串風鈴。
甄音杳雙手枕在腦後，神思飄忽。
方夢白小心翼翼地踏過門檻，屏住呼吸。
安全……
“我今兒就打算在這裡住下了。”論耍無賴，甄音杳真是比不得方夢白。
方夢白倒在了濃烈的酒香之中。
鴉黃把薄被一角蓋在胸口上，任隨兩條腿在外涼着。
雜音漸弱，他破開房門，直着腿踢向窗邊。
……
磕磕碰碰自成一段簡單的樂聲的風鈴。
她褪去了罩在身上的薄衫子，薄衫子下是便於行動的緊身黑衣。
她睜着眼，躺在枕頭上想着這些年來所經歷的事。
如緞子般的肌膚在朦朧月色下呈現出不一樣的美麗。
掖好被角。
他循着聲源躡手躡腳地靠近臥房。
甄音杳忍不住一哆嗦。
他一把撈起這個發呆的姑娘，把她帶回了臥榻之上。
似招魂引，左搖右晃，很淡，很輕，卻勾魂攝魄。
他就嘴兒刁，要讓他自己動手做點什麼來滿足口腹之慾，難於上青天。
鴉黃拽住花鈿的衣袖。
沉悶到幾乎沒有聲響是二兩肉接觸了地面。
花鈿打着呵欠。
“杳杳。”方夢白握住了她的手，像一個幼童從大人手中接到了心心念唸的物事，珍重到無以復加，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來面對他所喜愛的，儘管他是如此的疲憊，“如果有那麼一天，我死了，你會不會想起我。”
花鈿默然。
“咣噹”一聲是菜刀和地面碰撞。
她起身是因了檐下的風鈴響。
方夢白無精打采地從鼻息裡帶起一聲“嗯”。
花鈿喑啞的聲音在寂夜裡迴響：“我明日要沒衣裳穿了。”
鴉黃接着說道：“我想擇一城終老。”
他哪有什麼安全。
然而，沒人。
菜刀和那肥肉均勻的二兩肉落到地上。
點絳將自己的臉埋進被子裡。
“但願如此。”點絳勉強地揚了揚脣角。
鴉黃一咧嘴，“你那是睡不着，失眠，精神不濟。甫一睡着又多夢，心緒不寧是正常的。”
他蹲在榻前，甄音杳躺在榻上。
那個人滿意地走了，她鬆了一口氣。
上青天都比做飯菜簡單！
方夢白抓着一把菜刀，猶豫着從哪裡下刀，從這塊肥膩膩的地方，會不會變得更美味？
他不確定。
花鈿和衣躺下，拉過了寬大的被褥，分了一大半給點絳。
“救命……”如貓叫一般柔弱，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嚨，拼命嘶吼卻化爲一縷快要斷絕的氣。
花鈿翻了一個白眼，沒有接她的話茬子。
甄音杳往裡邊挪了挪，給他騰了一半出來。
裡邊噼裡啪啦的雜亂之音擾亂了他對甄音杳方位的判斷。
這是酒香，醇厚的酒香讓他不自覺地想要抿一口。以他對啼綠酒的熟悉度來講，這酒絕非花朝城的啼綠酒，香的不行，教他好想問問這裡面裝着的是什麼酒，可是能予他兩杯嚐嚐鮮？
而後，眼前一黑。
她沿着長街，身形連閃。
甄音杳癡癡地站在那裡，仰頭看向那一輪弦月，那張和方夢白一樣挑不出毛病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她好像沒聽見方夢白在說話。
聽音辨位，賊人應是在窗邊。
能騙吃這麼久的他，臉皮比城牆拐角還厚實，哪會被別人一言擊退？
要是接了，指不定這人要拉着她們說到清晨第一縷曙光灑下之時。
沒辦法讓衣袖平整，只好先意思意思了。
“杳杳，你還是沒變。”方夢白笑起時眼尾上爬上了不明顯的皺紋，他想要親吻那顆極小的眉心紅痣，他探了探身子。
點絳輕撫着自己的臉。
夜已深。
窸窣的蟲鳴也歸於沉寂。
桌上一盞油燈，燈芯上挑着的火苗子，突然滅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