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章 色字頭上一把刀
十月十四。
有着暮春之景卻處秋季的花朝城裡。
同往日沒什麼不一樣。
暮府裡一切如常,除了沒有心思撫琴的暮朗。
暮朗的琴上斷掉的弦已被接好。
這琴上續絃,續的再好,好像也失了原本的聲音。
暮朗以指腹壓着那根被能工巧匠續好的弦,甚至有一種拔掉它的衝動。
“朗哥兒,你幾日沒出過府了。”孔宿爲他端來了參茶。
暮朗任由他把茶碗放到他的琴桌上。
直到那茶碗推到他手邊,他才木訥地問道:“怎麼又喝參茶?”
今夜居然等到了一個賣老鼠藥的。
他覺着自己在陪伴一個人如草木一般慢慢凋零。
再一拐,看似朝向一線若有似無的春光。
不爲財,不爲人命。
蒙絡的兩根手指趕忙捏住了她的嘴脣,“噓——”
“雲姑娘謬讚了。”
良久,他才問道:“暮涯和雲輕營八竿子打不着,爲何成了胭脂盯上的人?”
暮朗在暮涯失蹤之後已有好幾日沒合過眼了。
她的撒嬌只會在教他我彈奏一段愉悅的曲兒的時候出現。
只爲了雲岫。
還是別人出手,威脅到了析墨?
暮朗想不明白,昔日好友,怎會突然從他的視線中走了出去,再也沒了音訊。
雲岫與蒙絡平視,以雙手爲蒙絡理順了衣襟,又撣去了她肩頭的落葉。
……
這人總能用更不要臉的說法擊破她好不容易建成的堡壘。
最近幾日暮涯沒有消息。
“董婆婆可沒有你重要。”
葉驚闌長臂一伸,手掌觸及她身後的粗壯樹身。
靜雪齋自十月初十就無人在裡邊了。
他覺得有些冷了。
葉驚闌悶聲一笑,“不去看看董婆婆在家中做些什麼?”
雲岫轉身燦然一笑。
身後是一人略啞的聲音。
這是要支開孔宿了。
又感嘆一句:“這都是什麼命啊!苦啊!”
他的眉頭緊皺,一隻手捧着茶碗,一隻手拿着茶碗蓋兒,鼻子湊到茶碗邊上嗅着味兒……看似正常。實則他已有半刻鐘未動了。
他膩了這個味。
孔宿沒有打擾他。
世上有很多不可信的話,其中之一便是雲岫對自己喝過多少所報出的數。
他心亂如麻,整宿整宿不眠。
雲岫卻是勾勾脣角,說道:“我原以爲暮小姐的七竅玲瓏心已是世間難得,未嘗想過無獨有偶,再一深想,雙生子的默契是尋常人所不及的。”
草長。
蒙絡悄悄走到她的跟前,背在身後的手飛快地塞了一塊酥餅在雲岫的手中。
可是等了這麼久,前兩日她都等到呵欠連天了,黎明的第一縷曙光映照在她的臉上喚醒了她,也沒人走過這條街。
“可是你和我都知道了。”
“我怎得聽不懂雲姑娘的話?”暮朗擰巴起的眉頭沒有半分舒展的意思。
他壯膽似的抱怨道:“買老鼠藥就買老鼠藥,偏偏要我這麼晚才送去。我作了什麼孽啊!”
“先生。”
他的調笑在她聽來就是惹火的挑逗。
葉驚闌一怔,隨後說道:“我忽然想通透了,爲何古人要言‘但願長醉不復醒’。”
他不喜歡參茶的味道,卻又不得不喝。江增說,可延年益壽。
葉驚闌了悟,道:“啼綠酒。”
雲岫只覺有些事是無論成敗都要去做的,凡事都有一個了斷,不如早些結束了的好。
鼻息相聞。
她背過身去,仔細嗅了嗅,剛纔蒙絡手指上又酸又辣的味道正是來源於這塊酥餅。
“先生,暮涯有無消息了?”
“因你而起?”暮朗感覺腦袋暈暈乎乎的。
“不躲。”
蜻蜓點水般的輕、快。
暮朗認真地讀了三遍。
暮朗不禁苦笑,連江增也不過是個剛過半百的小老頭罷了,延年益壽這種事,他都沒有親身經歷過,何苦一個勁兒地勸說他這個隨時可能倒下的人呢。
沒人聽見他的抱怨連連。
前幾日雲岫是這麼對她說的:等着路過這條街的人,跟上他。
“朗哥兒,今日風大,還是回房去吧。”
他沒有笑。
更爲奇怪的是……
這個過程,並不好受,卻又無可奈何。
雲岫的一番話使得暮朗聽的是雲裡霧裡。
寬敞的街道上盡是收了攤留下的竹竿子,等着明兒個再支起攤子,又是嶄新的一天。
“爲什麼?”她偏頭一問。
她對葉驚闌的出現並無詫異之感。若是葉驚闌不出現倒是會讓她感到訝異。
“飲了三杯。”
暮朗若有所思地望着孔宿。
實際上,她倏然收了手。
暮朗拂了拂衣袖,“煩請先生準備些香茶與酥餅。”
只是他的手指上沒有蒙絡那又酸又辣的味道。
花鈿這幾日尋遍了整個花州,終是在入山處找到了一點點不明顯的痕跡。
析墨殺了自己的隨從?
雲岫抱胸,遲遲未落座在暮朗桌邊擺好的凳子上。
雲岫深吸一口氣,挑揀了一些重要的事同暮朗言說。
有一顆小石子兒滾動。
暮朗搖搖頭,他的耳邊依稀還能聽見暮涯偶來的撒嬌——“哥,笑一笑,爲我彈一首曲子吧。”
孔宿眼底滿是擔憂之色。
這上面的每一個字他都是識得的,全是夫子曾用戒尺指着教他念過無數次的。可是拼湊到了一塊兒,他就讀不懂了。
她的嘴角一掀,朱脣輕啓:“你……”
“……”
這時候的暮朗正是走神的暮朗。
“古人可不是像大人這樣只想着頭上有一把刀的字眼。”
一如四季更迭,日月星辰的輪轉,無人可以抗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萬物入了冬,日月沉進大海……
“朗哥兒?”孔宿又喚了一句。
葉驚闌就站在暮朗的身後。
聽得這細碎的響動,他驀然加快了腳步。
終於,張楓敲開了一戶人家。
孔宿這幾日眼見着暮朗消瘦了下去。原本就瘦削的肩膀,都脫了形,只看着兩塊高聳的骨。
孔宿會意地頷首,往後廚走去。
這條街離入山處還有些距離,想來這麼晚了,張楓是不會進山的。
雲岫的脣囁嚅着。
“朗哥兒?”孔宿五指張開在暮朗眼前晃晃,“你又走神了!”
暮朗這纔有所反應。
“恕屬下無能,還是沒能找到二小姐。”派出去尋找的人還沒回傳任何消息,看樣子……是懸了。
裹着薄薄的布衣的張楓拎着一包老鼠藥走在街上。
葉驚闌不經意地瞥了一眼。
花朝城就是一個春與秋的融合。
“色?”葉驚闌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倒想往後餘生只留這麼一個字頂在頭上,只留一個你在牀榻上,美甚。”
“雲姑娘,我知你有話同我講。”暮朗擡眼看向雲岫,瞭然於心的表情。
給暮朗看的那封信裡只有寥寥幾句,大抵上便是月圓之夜,了卻所有恩怨。
她沒想到會是張楓。
然而對於張楓來說,嶄新的一天要等到好幾個時辰之後纔有,眼下是嫋嫋薄霧繞了他的眼。
某處拐角,有一纖細身影捏緊了劍柄。
暮朗快速抿了一口,放下了茶碗,眉頭沒有舒展。
“若是我沒猜錯的話,綁了暮小姐的人裡或許有一個雲輕營裡最優秀的姑娘。”雲岫淡淡地提及,仿若她真的不在意胭脂還活着這件事。
孔宿只顧着眼前的暮朗了,他一門心思撲在暮朗身上。若他是個女子,定會被人調侃一句: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落花有意隨流水,流水無心戀落花。
是花鈿。
雲岫抿着脣,思慮了許久對暮朗說道:“我想,此事原本就是因我而起的。”
雲岫跟在他後面,時刻隱匿着身形。
卻葉落。
雲岫一愣,兩指夾住。
她答得倒是出乎他意料的乾脆。
近來,熬好的藥,盛進了碗裡,送到暮朗的手邊,直至涼透,僕役端去倒了。藥罐子旁的藥渣子堆成了山,藥無人喝。
哪有魚兒主動咬鉤的?
“暮公子身子不好不能飲酒,想必暮府中的酒都給你喝了個乾乾淨淨。咱們倆,就如同兩個臉上長滿麻子的人在互相譏嘲對方的麻子比自己多。”青蔥指一點,正中他沒束好的衣襟。
展開信箋,潦草的字跡不屬於他認識的任何一個人。這種有着江湖浪子的灑脫之意的行筆之法,不會是深閨女子,甚至可以說不會是花朝城中的姑娘能寫出的。若是換作男子,析墨的字跡如他本人一般,柔和,清秀,在秀麗中又帶了幾分男兒的硬朗。
“暮公子,我在昨夜收到了一封信。”
孔宿在靜雪齋的一棵老樹下發現了挖掘過的痕跡,他叫來了花匠,把這裡的草皮子給掀了。
她看一眼牆頭上藉着夜色和黑衣遮掩了自己的雲岫。
她做了一個手勢,決定自己跟上去。
“噓——”
離月圓只有半日。
暮朗的臉色突變,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比如說“飲了三杯”,定是喝了整整一罈子。
花鈿的太陽穴突突地彈跳不停。
那她便來瞧瞧,可能要取她性命的人爲了月圓之夜做了哪些準備。
檀口將啓未啓。
雲岫只一眼掃過去。
又是被人壓住脣瓣兒的一瞬。
手一觸到琴絃,輕抹,慢捻。
雲岫不由自主地感慨,看人不可只憑第一眼得來的印象。孔宿這人看起來雖是有些驕矜,但其本心不壞,且對暮朗忠心耿耿。
眼睜睜的看着。
如此般見證生命的凋零。
這什麼怪味兒,又辣又酸。
雲岫吸了吸鼻子。
“不信。”
孔宿對他使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別出聲。
晚間,薄霧未去,月亮不圓。
“暮小姐聰慧,她應是發現了某些不爲人知的秘密,譬如……”
她的舌尖在脣上轉了一圈又縮了回去。不知道蒙絡這小丫頭又去哪裡偷了嘴,手上沒蹭乾淨,還殘留了些許渣滓在上邊,倒惹得雲岫想了好一陣沒想出這是個什麼吃食。
陰風陣陣。
在別人眼裡像個“小媳婦”似的孔宿,收拾起了茶碗。他小心地掀開碗蓋子,看了看裡面幾乎沒少的參茶,只得嘆息。
她沉思片刻,董婆婆原來不是住在東大街。
“但凡有粒花生米也不至於醉成這樣,嗯?”懶懶的鼻音,勾魂攝魄。
“噓——”蒙絡的指腹壓在了雲岫的脣峰。
還會時不時的走神,就像是司管時間的神明截斷了流淌的分分秒秒,讓暮朗定格在某個畫面裡。
而後一具屍體出了土。
如果他願意的話,另一隻手也伸出,便能把雲岫禁錮在他懷裡的一方小天地裡,可惜他沒有。
開門的人是——董婆婆。
戛然而止的琴音,乍然而起的呼喊。
見過無恥下流的,沒見過這麼無恥下流的。
一雙瀲瀲桃花眼一彎,戲謔道:“雲姑娘認爲我是信,還是不信?”
董婆婆接了藥包道了一聲謝,從荷包裡拿出一角碎銀子遞到了張楓的手中,脣形變換,一連說了好幾句。
“朗哥兒,你又走神了。”
他疑惑地擡起頭來,“先生。”
暮朗想到暮涯雙頰上的梨渦,心上驀然柔軟了起來。
但這缺了一個口的“包圍”,似乎並不影響“人質”被“牢牢”管控。
暮涯和別的姑娘不同,她的眼睛不大方便,按理說來應當是更爲脆弱,但她從不會藉由自己的缺陷來讓別人同情、憐憫她,亦或是要求別人在某些事上讓步於她。她反而會如平常人一般生活,比平常人更加熱愛生活。
“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不能有第五個人知。”
不論她將臉皮修煉得再厚實,比城牆拐角還要厚三分也無用。
暮朗略帶深意的一眼,在雲岫眼中則是他信不過她的一個訊號。
葉驚闌專注地凝視董婆婆院子那扇緊閉的門,揣測着裡頭可能發生的事兒。他不認爲董婆婆這麼晚討來老鼠藥是爲了藥耗子。
“不躲?”他的尾音稍稍上揚。
她偏就不上當。
“因爲醉後方知情濃。”
他俯身一吻。
雲岫承認,她敗了。
雲岫擡起手臂,拂開了蒙絡的手指。
孔宿的手指頭下意識地動着,這是今日問的第十次了。
而云岫專注地看着他。
當他回過頭,雲岫還是那麼大剌剌地盯住他。
他問道:“這麼認真地看我作甚?”
她一字一句地答道:“葉大人,你可是忘了洗臉?眼角處那麼大一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