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無端找事
十月十五。
是信上給雲岫定下的日子。
是解決一切是非恩怨的日子。
晨起伊始,雲岫就在東大街上了。
東大街這麼大一片,她在哪裡?
在一個插了旗子表明這裡可以飽肚子的棚子下……
吃麪。
那一面迎風招展的旗子破爛不堪。油膩的像是豬肉攤子上的擦桌布,勉強能看清楚上面寫了一個斗大的“面”字。
旗子下正是一口大鍋。
她擡眼看了看一隻手抄着笊籬攪和渾渾不清的麪湯的小老闆,這人和他身前這一鍋麪湯一樣渾渾不清。
“等等。”不知什麼時候方夢白從筷筒裡抽出了一支幹淨的筷子,他的左手拿着這一支幹淨的筷子壓在了雲岫的手腕上,“收回去。哪有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爲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結賬的。”
他收拾吃白食的人是在行的。
方夢白把他紈絝的一面展現得淋漓盡致。
方夢白放棄了剝瓜子,一隻手支着腦袋,另一隻手拿一支筷子敲着碗邊,叫嚷道:“說書的,你講個死人有什麼意思。”
車馬不絕,賓客滿堂的是花朝城中與風波樓齊名的落霞閣。
大大小小,黑的黃的綠的花的,還有破了肚五臟六腑在外的。
雲岫歪過頭,用眼角餘光打量着他挑不出毛病的五官,“方公子這話是什麼意思?恕小女子愚鈍,聽不明白。”
今兒個一大早,方夢白自由了,從暮府一出來就拐了個彎,去甄家院子轉悠了一圈,甄音杳可沒給他好臉色,一腳將他踹出了院門。碰了一鼻子灰的他決定找個地兒快活。
“只有你活下去,她們才能一個接一個的死掉,適時的死掉。”方夢白的心定了定,偏過臉來微微一笑。
方夢白夾起了一條蚯蚓,“來,吃吃看,試試你給我添的肉香不香。”
雲岫以蜷起的指節敲敲桌。
說的人也許還是同一個。
比起風波樓來,落霞閣中多是文人騷客,來此落個腳,歇上一陣喝口茶,聽一段說書人的拍案一絕。
方夢白的手特別靈巧,筷子在他手下動了兩下,蟲子全被挑揀到了木桌上。
事實上,方夢白並不想把頭割下來給暮朗當球踢,他只不過是尋了個由頭出來透透氣。在暮府裡的這幾日可把他給委屈壞了。
今兒個來聽書的,是方夢白,他老早就聽過了司馬無恨這一段。他不耐煩地剝着炒瓜子兒。
他在打瞌睡。
但是,方夢白並沒有想過要付銀錢。
白嘴先生看上誰,誰就倒黴。這個“誰”不單單指未嫁的姑娘,就像現在這樣……
這隻蒼蠅可能和賣麪食的小老闆是同一個遭遇——餓了。
雲岫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雲岫剛走出棚子,回頭一笑,“終歸是要去土裡躺一躺,早或遲又有何分別?”
“結賬。”她的心可沒小老闆那麼大。
他猛地下跪。
“看樣子方公子和她們結的仇怨可不淺。”
他一抹嘴,奪過雲岫的筷子,把碗裡還剩的一點兒面給攪和勻了。
葉驚闌身後跟着啃咬着糖人的蒙絡。
“說,說錯了,十,十五文!”從五十降到了十五,小老闆覺着嘴皮子發麻了,他生怕這位方姓公子突然不滿,便要了他的命。
“說的不錯,要是我沒遇見她,我一定會提上二兩肉去你家中拜訪。”方夢白一拍掌,如同高山流水遇知音的興奮,暗忖道總算是覓到了一個與自己相合的人。
“雲姑娘可是要嚐嚐價值五兩銀子的面是什麼味兒?我想,應是比你剛纔這一碗五十文的味道要好上許多。”方夢白說起這些話來倒是臉不紅,心臟正常跳動,就和平時吃飯喝水一般自然。
方夢白挖了挖耳朵,假意掏了裡邊的污垢,打了個誇張的大呵欠,“你是不是花朝城裡的人啊,啼綠酒不就是長公主和一漁家女之間的事兒嗎?沒聽過?沒聽過的話小爺給你講講?”
當小老闆張開手掌比劃了一個“五”,雲岫摸出五枚銅板排在了桌上。
“……”
“公子!”口吃的小老闆忽然把話抖利索了。
立馬有人附和道:“聽了好幾遍了,說來說去就那些事兒,我倒着都背的出來。”
“放過?”他的臉與小老闆的臉之間不到一寸之距,“閣下剛纔吞活蒼蠅的豪氣可是看在我眼裡了,方某自愧不如,想要閣下重現雄風,方某得好好瞧瞧,學上一學。”
他的喉頭一滾。
“你覺得呢?”雲岫輕飄飄地瞥了一眼。
他們分了兩路走,本是背對而行,沒想到最後在一處碰了頭。
方夢白臉色倏然變了,又在短短一剎間恢復了,這一過程快到沒人察覺。當然,除了雲岫。
小老闆總算是清醒了過來。
口齒不清的小老闆也是他看上的倒黴對象。
方夢白恰好就是屬於和他們“同歸”的那一個人。
方夢白虛虛地扶了他一把,硬是沒讓他跪下去。
他認爲雲岫是他極少數看的順眼的人之一。
有一句話是這麼說的,哪怕是分道揚鑣,有的人還是會殊途同歸。
“瞧見了嗎?你這蒼蠅還在浮水。”
花朝城裡的人重“文”,偏偏又喜歡聽“武”,因故這裡的說書人會將那些傳奇人物拎出來反覆講述。
小老闆許是見怪不怪了,訛他的多了去了,在他心中,這姑娘如此“花容失色”,定是想吃白食。
於是有了這樣一幕——
方夢白長臂一橫,擋在了雲岫身前,硬生生地滯住了雲岫的腳步。
“是極。”方夢白點頭應了。
雲岫低聲快速說道:“萬翎樓。”
雲岫怔了怔。
方夢白兩腿一蹺,板凳兜不住他兩條長腿。
這年頭,生意不好做。他除了在客人落座之時強打起精神問問人要吃點什麼之外,他是不願多說一句話的,說話太累,累了就想吃飯,他吃的可不少,一張嘴準要把今兒個的盈利給虧進去。但凡能不說話的,他絕對不會開口,哪怕客人要結賬,他都懶懶散散地比劃一個數作罷。
而方夢白仿若有讀心之術,在等小老闆煮麪的時間裡同雲岫解釋了一番。
說書先生手中的驚堂木“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沾了灰。
“五,五,五十文!”
雲岫抱拳一禮,“多謝方公子。”
他才說了一句而已……
十五文並非市價,這遠遠高於了市價。
他適時的勾了勾脣,“那麼雲姑娘的適時是在什麼時候呢?”
小老闆的手顫如老態龍鍾之人,“公,公,公子,我,我我求求你,放,放過我!”
方夢白的嗓音蘊藏蠱惑人心的毒。
雲岫用筷子扒拉了一下沉溺在湯汁中半死不活的蒼蠅。
“……”
她徑自爲方夢白付了這明顯不值價的麪條。
畢竟他是花朝城中出了名的“白嘴先生”。
他深知今日若是不能讓方夢白滿意,那麼按照方夢白以往的作風來想,他恐怕只能長嘆一聲“我命休矣”了。
“怎,怎,怎麼了?”難怪不願意說話呢,這人還口吃,別人說兩個字就能表達清楚的,他要說四五六七八個字才能解決,費神費力的很,所以餓得快。
天知道他剛纔怎麼吸了那麼多面條兒進肚裡。
雲岫嚥了一口唾沫。
“果然很淺。”
雲岫意味深長地衝他笑笑。
雖說有小廝把他的換洗衣物送到暮府,暮府上下對他是有求必應,可他在別人家中就是待不慣。說到底,待不習慣就是苦了自己。
蟲子在一瞬間裡化作齏粉。
他大喝一聲:“老闆,你這面不對啊,平白給我添了肉?”
雲岫的筷子尖上落了一隻秋天的蒼蠅。
“方公子。”葉驚闌簡單一禮。
可聽的人早就換了幾撥了。
此事說來話長,等到麪條兒裝進了碗裡,他還沒把這跟裹腳布似的又臭又長的話講完。簡而言之便是方夢白立了個生死狀,他要抓到整件事的幕後主謀,抓不到,提頭來見。
“……”
頭一遭有了頭皮發麻的感受。
把這隻還活着的蒼蠅給吞了下去!
“你這麼愛管閒事,會死的很快。”方夢白一睨。
“借方公子吉言。”
眼看着有人來助陣,小老闆抓了慌。
“……”這回輪到小老闆無言以對了。
雲岫不知這人怎麼就從暮府裡溜了出來,還在這街上閒逛。
小老闆硬着頭皮靠近。
雲岫免不得把他和葉驚闌做一番對比。
“誰家的面這麼貴!”來者一點兒也不客氣地坐在了雲岫的旁邊。
方夢白回禮。
只見小老闆嘴一歪,眼一瞪,從筷筒裡抽出了一雙筷子,夾起那隻浮水的蒼蠅。
雲岫往前走了兩步,沒有再回頭,只是站在那處淡淡地說道:“方公子,能找到喜歡的人是上天註定的緣分,多數人是沒有這運氣的,能讓感情在某一個人那裡圓滿是三生有幸,早或遲又有何分別?是她的,誰也搶不走。如果你遇見的人不是她,你會一直把心底的某處空缺出來。世間的一切美好都是因爲‘適時’二字,早或遲都沒有差別。”
“還吃,吃,吃不吃!”小老闆的鼻孔都向着天了,他爲自己的“壯舉”由衷地感到激動與高興。
還餓倒了。
“吃!”分寸不讓的方夢白眼裡滿是狠厲之色。
“且說那啼綠酒……”說書先生這次換了個不算江湖中人的女子的故事來講。
“十一歲侃侃而談天下策,十五歲拒帝令於家門前的扶疏公子……”方夢白順着他的話接了下去,“你不嫌懶得講,我還嫌懶得聽呢,要是耳朵起了繭子你賠得起?”
“怎沒見葉大人?”方夢白吸溜着價值五兩銀子的面含糊地問道。
“我覺得啊……”方夢白拉長了調子,故弄玄虛,“若是我沒記錯的話,信上定下的日子是今日,但我覺得像雲姑娘這樣的人,永遠沒有適時,只有讓人猜不透想不清的時間。”
沒想到還有比葉驚闌更厚臉厚皮之人!
有這個人在的地方,他必須得到快樂,別人快樂與否,他管不着。
雲岫沉着臉,把碗往前一推,筷子一擱,大聲說道:“老闆,換一碗。”
小老闆面露得色,哂笑道:“哪,哪,哪有蒼,蒼,蒼蠅,蠅呢?胡,胡說八,八道!”
“還有新鮮的玩意兒嗎?”他抓過酒壺倒了滿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方夢白的笑意不減,說道:“淺,淺得很呢,我都不認識她們。面對面站着也認不出來的。”
“……”
他清了清喉嚨,換了個故事,“且說那三歲成詩,五歲作文,七歲百步穿楊,踏雪無痕……”
說書先生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不是沒有遇到過客人拆臺,但他沒遇上過這麼明目張膽地拆臺。
“雲姑娘,在你看來,生死也需要適時嗎?”身形如鬼魅,飄到了她身側。
“我要你活下去。”他認真地說道。
他被雲岫這一聲叫喊嚇得一激靈。
睡着了就不會餓了。
“方某從不佔便宜,尤其是這種無故給我添肉食的人的便宜。”方夢白的話鑿鑿有聲。
雲岫忽感一路順風順水的她,在陰溝裡翻了船,還嗆了一嘴髒水。
“來來來,客官裡邊請!”小二哥殷勤地一甩汗巾子,將方夢白迎了進去。
雲岫將五兩銀子拍在了桌上,沒有回答他的疑問,她不覺得自己有義務爲方夢白答疑解惑。
他又說道:“想,想,想吃白,白食?沒,沒,沒門!”
小“手”搓着搓着,腿兒一歪,便落進了雲岫的碗裡的湯汁中浮水。
“且說那曾經在江湖上威震一方的千面郎君——司馬無恨!”
東大街就是這樣一個尋找快活的好去處。
“有蒼蠅。”雲岫回答道。
小老闆放下了笊籬,走了過來,“哪,哪,哪兒呢!”
方夢白摸了摸鼻尖,一挑眉。
“……”說書先生一時語塞。
他從麪碗裡挑出了十餘隻蟲子。
“哎,別降,降了它就不好吃了。我還從未吃過值得了五十文的面,我出五兩。”
蒙絡擠到方夢白身邊,遞了一塊酥餅予他。
雲岫和葉驚闌相視一笑。
雲岫從大開的窗看了出去,少見的沒有霧氣的一天。
她估摸着時辰,等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