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2章 無可避免,退無可退
“你問誰?”胭脂故作姿態。
“施術之人。”
“死了。”胭脂一攤手,她對析墨可沒有好感,給他找找晦氣未嘗不可。
葉驚闌微眯起眼,打量着這個硬裝出神情自若的女子。
他不用多想便知她的內心已然亂了。
能在這時候送上門來觸他黴頭的,多半是蠢人,且是棄子。
難道她的主子沒有想到這後續之事?
既然以陣法困了他,讓他流連在這山中,就無須旁人再來插足。
挑釁他的人難免會落得屍首異處的下場。
他慵懶地伸了伸手臂,挪開了視線,慢騰騰地說道:“死了正好,免得我花心思去對付他。這陣法因他離世應是成了死的,一旦陣法失去了生氣,就困不住人了。那麼,此刻不由你們想不想留住我,而是我想不想走了。”
他的嘴角上揚,戲謔地說:“可惜,我不想走了。有山有水,是個好地方。”
又是一刻鐘過去了……
她的手掌又是一翻,掌心向上。
雲岫房門緊閉,沒有任何動靜。
讓雲岫眼睜睜地看着身邊重要的人一個一個倒下,無能爲力的感覺能將她擊潰。
“我想,我不需要問你是什麼時候發現的。因爲我的謊言是那般拙劣,甄音杳留下的氣息是經久不散的。”
她腳尖點在光滑的石頭上,如一支離弦的箭猛地躥到了一旁。
果真,動手了。
“軟軟,如果……我是說如果,你看見了她們一個一個地倒在自己的眼前,會不會後悔自己插手了此事?”
她的眼前,是模糊的世界,潮溼的世界。
析墨不願再深思。
析墨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幻象和真實是同時存在的,只是偶爾會因爲幻象搶佔了眼睛,而真實是切切實實存在的。”
她終於能夠理解爲什麼別人提起葉驚闌總會搖頭嘆氣稱他是一個怪人了。
“不,軟軟,此事不由你,不由我。”
疊得整整齊齊的被子,沒有一絲褶皺的牀榻,哪是有人睡過的跡象。
雲影徘徊,倒映在潺潺而過的山澗之中,倒映在望着天幕的人的眼中。
調子雖平淡,細細聽來卻又是裹着輕輕淺淺的悲傷。
“風大,易着涼。”
雲岫在山崖上吹着涼風。
“我知。”雲岫折斷了翎羽花的花枝,冷冷地說道,“她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是嗎……”雲岫的手一顫,青綠的葉隨着偶來的風飄向了山崖下。
他無法對她講明箇中緣由,只能對她說沒有理由,沒想到雲岫竟以爲他同萬翎樓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不過在他看來,雲岫最多隻能叫苦中作樂。
憑空消失!
析墨沒有答話,反問道:“軟軟,你是如何分辨的?”
對付葉驚闌則是不讓他知曉蒙歌和蒙絡深陷危險,直到塵埃落定才讓他知曉,也許會將他逼到發瘋。
“還有多久?”她再度發問。
胭脂還立在水中的尖石上,如一隻單腳立着的鷺鷥。
空氣裡頓時漂浮起濃厚的水汽。
無論多痛苦都要承擔的事物名叫——宿命。
“我命由我不由天。”
明明有機會離開,他偏偏就放棄了這個機會,甚至想要在此地圖個清閒。
他的喉頭一甜,嘴角滲出了殷紅的血。
光是想想,便覺一陣惡寒。
“無可避免,退無可退。”
他的眸光一黯。
胭脂大有豁出去的豪氣,“是!”
“……”胭脂默然。
胭脂仰起臉,頭頂上是遮了日頭的茂密枝葉。
析墨拿起了雲輕劍,又輕輕放下,坐在桌前等待她補好眠。
他拿着信箋,正欲用油燈的一豆火光燎了它,後又想到雲岫給他的書信一向是寫滿了離別的,不妨再添一封。
屋子裡安靜得出奇。
“若我強行逆轉呢?”
“那我做那被農人逮住後頸皮的貓兒又有何妨?至少我戲耍了灰皮老鼠。”
他平日裡握在手中的墨玉笛貼着他的脣,隨即傾瀉出的調子是平淡的,暗藏歡欣的。
信上寫着她要救花鈿等人還是獨身前往爲好,不想牽扯上他給他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他捏着訣,以周身罡氣護體,免去了被雨水溼身。
雲岫轉過臉去,垂眼看着山崖下涌動的綠潮,山谷中的高樹肆無忌憚地生長,樹冠繁茂成蔭,風過便能吹起一陣浪潮。
析墨一時語塞,不住地揉搓雙手,他該怎麼向她解釋,每個人的命運是天註定的。其實雲岫是一個通透的人,單單是因碰上了自己的身邊人亂了心緒。
再者……
而且,葉驚闌沒有同她交過手。
她的手掌翻覆,掌心向下,她又接着說道:“這一面即爲假。若是稱爲幻象,那麼真實是藏在幻象下面的,我只需要……”
“那由誰?鸚鵡?”
雲岫的臥房裡仍然沒有絲毫動靜。
雲岫對這隻鳥兒有了興趣。
胭脂的心裡亂成一片,此情此景之下,她想了很多。
她突然懂得,人與人之間是存在着無法逾越的鴻溝的。
突然,肩上一沉。
如他所想,屋子裡沒有人。
這是顯而易見的不可能完成的任務,而自己卻被所謂的驕傲遮了雙眼,愣頭青似的找上門來。
析墨撿起了斷掉的花枝,輕柔地撫摸着硃紅小花的花瓣,“沒有理由。”
雲岫攤開了掌心,輕聲說道:“如果以我的掌心爲真實的一面……”
一刻鐘過去了……
析墨收拾了桌上的碗碟,再掃去了院子裡的落葉。
析墨伸出手指,點在了她的眉頭上,“軟軟,別蹙眉,天命如此,你該遵循。”
“爲何你要如此盡心盡力地幫她?”
鸚鵡果真是深諳人性。
“小心。”葉驚闌忽地提高了聲調。
她沉默良久,然後緩緩伸出一隻手。
她曾以爲,她有着上佳的天賦,學武功只需花別人一半的時間便能得到多倍的效果,不曾想,世上還有人連敗在她的手裡都是因爲懶得和她動手而已。
像極了看一隻一捻便死的螻蟻。
雲岫從懷中掏出錦帕,輕輕拭去他嘴角淌下的一線紅。
析墨的眼睛裡只留下了這一隻白皙的手。
“她們的命運當是如何……”
雲岫擺擺手,“我不拿劍,我補眠。”
心思,武功,皆是深不可測。
雲岫喃喃出聲:“恐怕是爲了……還留在城中的蒙家兄妹。”
說罷,析墨又補上一句:“深不可測。”
燈下放着一封墨跡清晰的書信,想必是雲岫趁着那“補眠”的一刻鐘寫的。
面對雲岫的發問,析墨選擇忽略。
她撩開了溼漉漉的碎髮,看向葉驚闌,眼神凌厲,“戲耍老鼠的貓兒,最後會被農人逮住後頸皮。”
雲岫誤會了他。
“軟軟,但望你好。”
析墨只覺好氣又好笑,適才有着頂天立地之壯志的女子撂下了錚錚之言後便操心起自己的口腹之慾來了,不知該說她豁達還是稱她爲心大。
析墨給她披上了一件厚實的斗篷,順手將斗篷上連着的帽子蓋到她頭上,恰好遮了她考量的目光。
那些因爲葉驚闌方纔一轉瞬,一擡手而不自覺冒出的一後背的冷汗和從頭澆到腳的雨水混作一氣。
他騙了雲岫,其實他們在這山中小屋僅僅待了一日。
析墨慢慢地嚥着飯菜。
雲朵如同被人剪碎了,丟進染缸裡着了色。
雲岫別過臉笑了笑,他還是那樣不喜歡直言,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來感化她。
析墨答:“一個時辰。”
她只是將他引到了這山中。
從葉笛裡吹出的調子戛然而止。
沉沉入夜。
“不會。”雲岫篤定地答着,“成與敗全是我該承受的結果,我從不害怕無力扭轉結局,只怕我還沒有努力過便已經結局。”
“雲輕劍在這裡。”析墨指着身側的椅子,笑說道。
這人當真就是一個怪人。
析墨從長袖裡取出一枝翎羽花交到雲岫的手中,“無可避免,退無可退,若是你強行插手,傷損的是你自己。我無法告訴你怎麼去解這個局,只能陪你走上這一遭。鸚鵡是個小心謹慎的人,對付你的身邊人定是自己出手,你想要解這個謎題,就得和她正面對上。”
“敢問姑娘是否自比老鼠?”
析墨依然是一臉平靜,臉上依然是溫柔得無以復加的笑容,他動了動尾指。
那場覆盆般的大雨仿若從未來過山中。
葉驚闌居然隔空用內力把溪水邊上的大樹攔腰截斷了,還不忘告知她注意,使得她避過了這一殺招。
在她眼前消失了。
他的指尖猛地顫了一下,某個音隨之拐了個彎,聽上去很是彆扭。
他知道,很快就會結束這樣平靜的日子。
“軟軟……”他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以寬厚的手掌覆蓋了她的掌心,硬生生地將那一團真氣壓了下去。
她分不清,黏膩在身上的是汗水還是雨水。
析墨答:“一刻鐘。”
日頭照常歪斜。
食指蜷起,放平,在這一收一放之間,成就了漫天繁星。
“所以,肯定了真實是存在的。”雲岫的掌心蓄力,真氣凝注在一處形成了一個透明的圓球,圓球之中是霧狀的白絲,“如果我砸開了幻象,會否就能露出真實?”
箇中滋味還是得自己品嚐。
她捏着一片青葉,吹着簡單的曲調。
夕陽沉落。
不論對或錯,無權更改,必須照單全收。
他推開了半掩的房門。
“陣法已成,無人可改。”
他不急不躁地將一首曲子圓滿了之後收起了笛子。
他點亮了桌上的油燈。
說起來,倒是一直羨慕着蒙歌,沒心沒肺,活着不累。
她凝視着析墨的眼睛。
析墨了悟。
……
雲岫起身往屋裡走去。
“全憑天意。”
“先填飽肚子。”
“葉驚闌也在這山中,我不知鸚鵡爲何招來了這一尊請不走的佛。”
她不是一個天生樂觀的人。
鳥兒們要動手了吧。
那是不是可以推論出葉驚闌是故意搭上了她這艘船,抵達了目的地……
“還有多久?”雲岫問道。
他疊好信箋,揣進了懷中,放在離心臟最近的位置。
脖子上傳來的陣陣鈍痛,使得她拾掇起了亂糟糟的思緒,專心地捋着她與萬翎樓之間的所有瓜葛。
他就着她的身邊盤坐下。
“析墨,怎樣才能分辨出什麼是真實,什麼是幻象?”
她的生與死,全在葉驚闌的一念之間。
她漸漸想明白了一件事,很多時候主觀臆斷會阻隔客觀的事實,譬如她的狂妄自負促使她一口應下了來此地找尋葉驚闌亂他心神的任務。
待他擺好了碗筷,雲岫不再和中午那樣只喝完一碗粥就作罷,她將半桌子菜掃進了肚子裡,最後心滿意足地打了個飽嗝。
他不知這樣拙劣的謊言能抵擋多久,雲岫這麼聰慧,一定能覺察出不對勁的地方。
“那……我呢?”她閉了閉眼,一行熱淚不由她控制便順着臉頰流下,“我本該是和她們共赴黃泉,卻因爲你強行將我帶離,落單了,完好地留在了這人世間是嗎?”
樹冠被雨水澆溼,溪水上濺起了好些水花兒,天光細碎地投在她的臉上。
不算工整的字跡,讓他不禁想到她寫這封信的匆忙和決然。
“如若我現在同你說,我與萬翎樓之間沒有任何關係,不知你會否相信。”
這是他的術法。
她猛地回頭。
而葉驚闌依舊是懶懶散散地臥在長着青苔的大石頭上,周身完好。
葉驚闌不見了。
“異常冷靜,沒有感情。”
儘管離開了北疆後不至於整天行走在刀刃上,但數月裡接踵而來的瑣碎雜事讓她體會到心力交瘁是個什麼樣的感覺。
霹靂驚得賊老天降下了傾盆大雨。
再是一刻鐘過去了……
葉驚闌看她的眼神……
擔心她作甚,天塌下來都能頂回去的人豈是需要他擔心的。
析墨暗道不好。
“這樣的日子還有多久?”
他拿着雲輕劍,在夜色裡飛馳。
他不確定自己能不能趕上,這個陣法是他一人布成,但催動陣法之人不是他,而是鸚鵡。
他並不清楚鸚鵡會怎樣對付陣中之人,雲岫此行……不可預測吉凶。
腳下生風,只求能夠快一些,再快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