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此陌路
花無多扯起了嘴角似乎在笑,公子翌見狀,瞳孔一瞬緊縮。
公子爭與公子語雖覺花無多和公子翌神情有些古怪,卻也不知所以然,只面面相覷。
衆人一同前往國舅府,今天是國舅爺劉修與齊欣大婚的日子。
公子語一向話多,路上閒來無事便數落起了公子翌,花無多默然聽着。
公子語說:“翌,你與修爭搶齊欣有數月了,人家齊欣最終選了修,你心裡肯定很不是滋味吧。”
公子翌狠狠地看了眼公子語,公子語不覺有異,反而越發覺得得意,道:“誰叫你平日那麼風流,你和修搶,我早就知道修肯定贏,是女人都會選擇修。”
公子翌再也聽不下去,一掌打向公子語,公子語似早有防備,躲避十分及時,還當街指着公子翌哈哈大笑。
公子琪見狀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直搖頭,直嘆息。
這時公子爭突然從一側冒了出來,當街抓住公子語問道:“這麼說你押的是修?你押了多少?”
公子語得意洋洋,伸出五根手指,大聲道:“我押了五百兩!”
“啊?!”公子爭抓狂了,目光如炬地瞪着公子語道,“我也押了五百兩,不過是押的翌!怎麼辦?”
公子語聽出不對,裝傻充愣道:“什麼怎麼辦?”
公子爭咬牙切齒,“五百兩!”
公子語咳了咳,道:“你先把手放開。”
“不放!”公子爭大聲拒絕。
聞言,公子語一下子耷拉下腦袋,像個蔫掉的茄子般毫無生氣,唯唯諾諾地對公子爭道:“爭,贏來的錢,我……我……”公子語我了半天,公子爭正等着公子語的後話等得有些不耐煩,沒想到公子語卻在這時突然發難,使力甩開了公子爭的束縛,一縱向後躍出丈許,眉飛色舞地對公子爭道,“我全花了,剛好五百兩!”
公子語的五根手指在空中晃呀晃,公子爭瞪眼看着,不禁怒髮衝冠,想到那白花花的五百兩銀子心就嘩啦啦流血,再經公子語此番挑釁,早已按捺不住,餓虎撲食一般撲了上去,公子語掉頭就跑。公子爭指着公子語的背影大喊:“你給我站住!”公子語哪裡會乖乖聽他的話,早已跑了個無影無蹤,公子爭臉紅脖子粗地隨後追去。
幸好此刻街上人不多,二人眨眼間便跑了個無影無蹤。
公子翌看着二人身影消失在街口,暗暗嘆息:這倆瘟神可算走了。剛放鬆了身心,他便看向身邊的花無多,只見她頭垂得很低,肩膀微微瑟縮,機械般地跟着他的腳步,他停,她亦停,他行,她亦行。他不禁暗沉了目光,當日她在洛陽墜崖,劉修也跟着跳了下去,他派人找了很長時間也沒有他們的消息,只知道沒找到他們的屍首,他們肯定沒死。後來劉修回京,他和公子琪亦得到了些消息也聽到了些傳聞,如今看來,這段時間與劉修在一起的果然是她。
國舅府今日張燈結綵,裝扮得隆重而喜慶。
劉修貴爲國舅爺,早有自己府邸。今日大婚,前來賀喜的人非常多,門口各種馬車排隊停靠,隊伍長得一眼望不到頭。
距門口不遠處,公子翌遠遠便看到有兩人在門口扭打,不用想也知道是哪兩個人。與公子琪互換了個眼色後,兩人帶着呆滯的花無多,在一旁不知誰家的馬車掩護下,未驚動二人,偷偷溜了過去。
站在門外迎客的是國舅府的管家張越,張越爲人精明圓滑,遠遠地看見公子翌,三人便迎了上來,公子翌和公子琪先後遞上了帖子,一番寒暄客套後便派了下人爲兩位公子引路。原本花無多並無請帖,但公子翌說是自己故友,說此話時神情有點兒曖昧,張越眼見公子翌對此女子狀態親密,便未多問,也一併禮讓進去。
入門時,公子琪回頭瞟了一眼不遠處,只見方纔明明處於下風的公子語已全然獲得勝利,正使力掰着公子爭的手臂,一臉仁義道德地訓斥着什麼,那神情頗有幾分季夫子的風采。而處於下風的公子爭掙扎得很是辛苦。公子琪無奈一嘆,走了進去。
夕陽已落下,國舅府張燈結綵,火紅的燈籠更映得府中華貴而喜慶。
豔紅的地毯從殿內一直鋪到殿外石階下,質地極好,一看便是皇家貢品。酒宴要在觀禮後舉行,衆人此刻齊聚大殿,等待着新郎牽着新娘進來拜天地。
殿內,中間端坐着皇后劉雅,左側上座是劉修的父親,當今國丈劉呈,右側上座是齊欣的父親齊然及其夫人。
大殿人雖多,卻礙於皇后在場而鴉雀無聲。
花無多始終低着頭,不看亦不聽。他們站在最後面並不起眼的角落。站在她左邊的公子翌偶爾看她一眼,卻也並不多話。站在她右邊的公子琪更是用身體擋住了她,也擋住了衆人的目光。
這時,公子語與公子爭也先後人模人樣地走進了殿來,目光一掃便看見了人羣中的公子翌,便緩緩向他們所在方向走了過來。
公子語低聲道:“你們怎麼躲在角落裡?巡他們呢?”
公子翌道:“沒看到。”
公子爭目光望向一處,道:“他們在那裡,我去叫他們。”
公子琪低聲道:“別叫了,皇后在,莫要弄出太大聲響,驚了鳳顏。”
公子爭低聲道:“無多在這兒,他們也甚是想念無多,不叫他們怎麼行?”言罷,掙脫了公子琪的阻攔,自顧尋公子紫陽和公子巡等人去了。
公子語低聲對公子琪道:“我剛剛看到唐夜也來了!”
公子琪低聲道:“何必驚訝,說起來,唐夜是劉修的表弟,自然來得。”
此語一出,公子語驚呼道:“什麼?!”
公子翌立刻用眼神阻止了他當衆喧譁的不智之舉。
公子語也知此舉唐突,四下看了看,見沒幾個人注意自己,暗暗放下心來,小聲問公子琪:“你怎麼知道唐夜與劉家的關係?”
公子琪道:“我也是近日爲了追查一個朋友的下落無意中得知的。”他目光若有似無地掃了眼花無多。
公子語小聲嘀咕:“修從來沒提過,掩飾得真好。”
公子琪淡笑不語。
不一會兒,公子爭帶着公子紫陽、公子巡、公子誆等人挪了過來。
最先過來的公子巡看到了花無多,凝視着花無多的胸部,喃喃道:“挺大啊,當初怎麼沒發現。”
公子紫陽聽到了,順着公子巡的目光,發現他視線的目的地極爲不雅,一撇嘴,低聲道:“沒想到啊沒想到,自以爲用鼻子都能聞出活物是公是母的巡公子也有眼大漏神的一天。”
聞言,公子巡有些不悅,想了想又有點兒不相信,喃喃道:“不可能啊,當初竟沒看出來。”
公子誆聞言低聲道:“也怪不得你,無多身上絲毫沒有脂粉味,自然……咦?好似有,這是什麼味道?淡淡的香甜。”公子誆邊說邊靠近了花無多,在鼻子將要湊到花無多低垂的耳際時,被公子琪一巴掌推到了一邊。
公子語、公子爭等人見狀輕笑。
這時,寂靜的大殿內,禮官突然大聲唱和道:“新郎、新娘入殿……”
聞聲,花無多驀地擡起頭來。
公子爭掰着手指頭說:“輸了五百兩,還掛了二百兩喜錢,相當於吃一頓飯花了我七百兩!虧大了虧大了!”
公子紫陽說:“修今天真精神,看來一會兒得多灌他幾杯,我怕他精力太充沛,晚上齊妹妹受不住。”
公子誆道:“修從來都那麼搶眼,無論是誰站在他旁邊,光芒都被他遮住了。”
公子巡說:“最美的女人叫修娶了,我的心碎了。”
公子語說:“唉……說到我心坎裡了。”
大殿門口,他緩緩出現,身姿挺拔如初,那麼熟悉。
依稀間,似聞到了他身上慣有的菊花香,彷彿他還在自己身邊。
他手持紅綢,而紅綢的另一端卻是身披大紅嫁衣,蒙着紅蓋頭的齊欣,他在前,她在後,他氣勢華貴、舉止雍容,她婀娜多姿、大方得體。
一步步,於衆人面前緩緩步入大殿。
剎那,大殿喧譁聲起。
她輕輕一顫。
她看到他筆直地站在衆人面前,一身刺目的大紅喜服。
她看到他手中紅綢的彼端牽着另一個人。
她聽到有人讚歎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她聽到有人稱羨國舅爺娶得如花美眷,她聽到百年好合早生貴子,她聽到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聽到天賜良緣佳偶天成……
她看到他跪了下去與他的夫人一同“一拜天地”……
身邊一雙手握住了她的,很緊很緊,她擡頭茫然望去,給她溫暖安慰的是誰,入眼的是公子翌。她輕輕一顫,有一刻,已控制不住心中的軟弱想閉上眼睛,想躲在他身後,可終究掙脫了他的手,棄了那份讓她軟弱的溫暖,固守着那份自尊,不許亦不能讓它在此刻輕易崩塌。
眼見劉修跪下,俯身叩拜了下去,與身邊的女子一同。她的心狠狠地抽搐起來,與他相識在南書書院,相知於廬州月下,他們互訴衷腸,許下未來,她將一顆最真摯最純潔的心交給了他。原以爲他亦是真心,可在自己懷着無盡思念千里奔波爲他趕來京城,幾經磨難險些喪命時,他卻已覓得佳偶良緣。未有隻語片言,未有半分解釋,與另一個女子,在衆人的祝福下,冠冕堂皇地拜着天地同受祝福,入眼刺目的紅似乎在嘲笑着自己的癡自己的傻……
她輕輕笑了起來,問自己:“我算什麼?”
公子翌目光始終未離開她,聽到她的自嘲,目光一凝,袖中成拳的手指緩緩展開,悄悄再次握住了她的。
花無多的目光凝在殿中那一抹刺目的紅上,瞳孔痛苦緊縮。耳中聽到禮官高喊:“夫妻對拜。”一瞬間,她似被針狠狠紮了一下,恍然從夢中驚醒,驀地失聲大喊了一聲:“劉修!”
劉修聞聲突然止住了跪勢。
殿中很靜,這一聲大喊,驚動了所有人。
皇后沉聲道:“何人如此放肆!?”
衆公子均聽到了花無多這聲大喊,俱有些驚詫地望着她,不知發生了何事。
公子翌扯住了她,低聲勸道:“別衝動,無多。”
公子琪不着痕跡地用自己的身體側擋在了她身前。
衆人紛紛尋找着聲音來源,就在尚不能確認是誰喊了這聲時,她擡起頭來,目光堅定地再次大聲道:“劉修!有句話我要親口問你。”
這次,所有人都將目光聚在了她的身上,衆人自動讓開了一條道路,包括擋在她身前的公子琪,將她的身影顯露了出來。
殿內燈火通明,她站在角落處,身旁有公子琪和公子翌,公子翌扣住她的手腕,低聲勸道:“別去,無多。”她卻掙開公子翌的拉扯,由暗處走了出來。
當她直直地站在紅毯的彼端,劉修手中的紅綢無聲無息地掉在了地上。在看清她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出了數步,卻在這時聽見劉皇后道:“你是何人?膽敢如此放肆!”
劉修驀地止住了腳步。
齊欣察覺到另一端的紅綢落在地上,心中一悸,驀地擡頭,卻因紅蓋頭的遮擋而看不見是何人叫了那一聲劉修。
明明就在眼前,卻似咫尺天涯,明明很思念,卻走不到近前,明明很痛苦,卻在笑,苦澀的笑,心酸的笑,譏諷的笑。
她眼中只有劉修,再無其他,她說:“劉修,今日我來,只想問你一句,你可還願陪我海角天涯?”
聞言,齊欣掀開了紅蓋頭,望向面前女子。只見女子身材高挑,身着藍色碎花小襖,衣飾簡單,卻體態妖嬈,長相乍一看有些令人分不清是男是女,只除了那雙令人一望失神的眼睛,再無其他過人之處。
皇后笑道:“你以爲自己是誰?不過是個鄉野丫頭,也配讓當今國舅爺伴你海角天涯?簡直癡心妄想,癡人說夢,來人,將這個擅闖國舅府滋擾國舅爺婚禮的妖女,給本宮拖出殿去,押入天牢。”
兩名侍衛衝進殿來,欲上前將她拖出去,花無多卻在這時催動了手上金環,瞬間將兩名侍衛捆綁在大殿上無法動彈。那兩名侍衛稍有掙扎,皮膚便被銀線劃破露出血痕,再不敢妄動。
事發突然,誰也未曾想到,此女武功竟如此之高,所用兵器又這般古怪。劉呈見狀拍案而起,大喝道:“來人,護駕!”
一瞬間,數十名侍衛衝進殿來將花無多團團圍住,更有數名侍衛護在皇后身前。衆賓客均被迫移於殿後,大殿內一片混亂。
花無多望了一眼圍住自己的侍衛,不曾有半分退卻,眼看雙方就要動起手來,一直沉默的劉修突然大聲道:“住手!”圍住花無多的衆侍衛不禁一怔,面面相覷有些猶豫,看着劉呈,見劉呈不言只冷眼旁觀,便未敢上前。
花無多凝望着劉修,心痛難忍,輕輕一顫,道:“修,你告訴我,難道你對我的情是假的?這一幕,你叫我如何相信你曾經對我許諾的誓言?我們曾經的一切難道都是虛情假意嗎?我要親口聽你說,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可還是曾經的修?你可還要與我海角天涯永不分離?”
他知道自己不能,卻仍控制不住身體的顫抖。他有自己不能擺脫的宿命,他曾經努力過、曾經掙扎過,卻終究徒然,他無法許給她幸福,甚至會害死她。離開她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的宿命,那是一條不歸路,一條註定無法讓她幸福、無法給予她全部愛的路,他告訴自己,他不能與她在一起,即便她會恨他……
這許多個日夜,他不敢想她,哪怕一時一刻也不敢想,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去尋找她,不顧一切去擁有她。他不停地告誡自己:不能!他自以爲已被這份不能催眠,他自以爲可以理智地面對一切。可此時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思念與愛已將他的理智燃燒殆盡,她的質疑將他心中固若金湯的防線通通擊潰,他想搖頭否認她的話,曾經的一切怎麼能是假的?那是他心中最真摯的愛啊!那是他連命都可以不要而要去得到的愛啊!
可是他卻不能。他要守護的不單單隻有她,還有整個劉家。他無法將她拖進這個漩渦,讓她失去原有的自由和快樂,那樣會毀了她,她不適合這裡,與他在一起她不會快樂,只會覺得屈辱不盡。因爲他無法給她一個名正言順的名分,他什麼都給不了她,甚至保護不了她的周全,他的愛只會害了她。他明知道,可是此刻他無法控制住自己,他在掙扎在煎熬,他想擁她在懷想得快發了狂……他輕輕顫抖,即將踏前一步,卻在這時,肩膀被人重重拍了幾下。
就在方纔,齊然已自上座站了起來,大步走到了劉修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嚴肅又有些慈愛地道:“少年風流韻事多,我替女兒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好好選擇,若選了我女兒,今後可不要後悔了。”調侃中,他的聲音出奇的冷靜,甚至帶了一絲冰冷。
齊家族中曾出過兩朝宰相,而今宰相齊魏便是其兄長,齊家在朝中的地位自不可小覷,齊然雖身不在朝堂,所辦南書書院卻籠絡天下貴族子弟,可說如今天子腳下當官的,多是他齊家門生,齊然自己也是桃李滿天下,曾經也爲宋子星、陳東耀等親授過權謀之課。
齊然當下言罷,衆人便心裡明白,大殿人羣中傳來幾聲輕笑,少年風流,有幾許這檔子風流事也不爲過,何況劉修人帥多金,有女人上門死纏爛打也實屬平常,許多人心裡都這麼想着。只是這女人當真膽大,敢當着當今皇后的面大鬧國舅爺的婚禮,今日恐怕是凶多吉少了。有幾個少年公子望着神色悽楚的花無多,也心生憐意。
上座皇后與劉呈的臉色緩和了幾分。
這時,齊欣亦靠近了劉修,一身紅色喜服刺目地晃着人眼,手指碰到了劉修的,劉修的手指下意識躲了開來,齊欣一怔。
齊然一笑,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方纔走回自己座位。
劉修沉了眸光,眼中的瘋狂緩緩退去。手指終被齊欣抓住,纏繞,十指相握時,齊欣目露羞澀,低頭淺笑,那笑千嬌百媚,直看得所有人眼睛發直。
一切都望在花無多眼裡,她自嘲地挑起了嘴角,猶似在與自己掙扎,猶似不願相信眼前的一幕,輕聲而脆弱,略帶固執地問道:“告訴我,你的答案。”
殿中響起劉修的聲音,聲音低沉而嘶啞,卻很冷靜,他道:“我不能。”
人羣中不知是誰突兀地嘆息了一聲。
聞言,她似再無力支撐,踉蹌着後退數步,站立不穩,身後突然撲上來數名侍衛,將她按壓在地上,她卻未再掙扎半分。手中銀線一晃,自被捆綁住的兩名侍衛身上收了回來,即將消失在指縫時的瞬間,一束髮絲也齊齊斷落在地上。望着地上的髮絲,她眸中光芒盡暗,淡淡道:“從今往後,你我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