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嘴角上的苦笑那麼明顯,其實,她跟了鍾無顏,不也是一個很好的歸宿麼?可是……衛颯緩緩閉上眼睛,溼潤的霧氣纏繞在他的眉上,又化成一滴水沿着臉頰落下來。然而滑落下去的只是水珠而已,那雙寫滿仇與恨的眸子卻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手指攀在木桶的邊緣,輕輕的叩擊着,有節奏的碰撞聲讓他漸漸靜下心來。
從來他都只是個冷漠自私的人,外人看到的是他的風流,是他的不羈,是他的特立獨行,這一點只有他自己心裡清楚,從來那些在他身上傾心的女子他都不曾上半分心去體恤,去關切。只是這一次,他好像發覺了一點與從前的自己的不同之處,這一次,他是不管怎樣用理智來勸服自己都不能擺脫的莽撞和衝動。
迷迷糊糊的陷入夢境,多日來奔波在外的疲憊彷彿一瞬間全部襲來,讓他昏沉沉的睡了過去。綠兒在外面等了半晌,也不見他召喚自己,猶豫着進來,看到衛颯斜斜的靠在木桶上,歪着頭,睡得很沉。她站在桶前看着這個讓她心動不已的男人,隱隱覺得他這些日子以來沒有了過去的瀟灑和灑脫不羈,那種飛揚的神色已經很難在他的臉上找到了,她從少女時期就一直傾慕的三殿下,似乎變了。桶裡的水已經不再冒着熱氣,和她的心一樣,漸漸冷卻。綠兒伸出手想要去推醒衛颯,但她和他之間好像隔着幾千重的山巒一般,沒有勇氣觸碰到他。
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壓抑的心情呼之欲出,她掩着嘴,任由淚水無聲的落下,桶裡的人稍微動了動,她趕緊背過身子,擦拭掉自己的眼淚,稍微平靜之後,她打開房門走了出去,朝外面的寶焰說道,“殿下沐浴好了,你進去伺候吧。”寶焰剛剛從白江那裡回來,大氣還沒喘勻,心裡有點不服氣,一擡頭卻看見了面容悲慼的綠兒,一愣,忘了要反駁她的話。綠兒有些生硬的別過臉,揮了揮袖子,“你快去吧。”說完自己就先跑開了。寶焰在她身後看了她一會兒,搖了搖頭,走了進去。
綠兒幾乎是一路小跑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間,緊緊的關閉上房門,有那麼一瞬間她真希望自己能夠這樣永遠關着這道門,不讓別人輕易走進自己的領域。
這樣的一個夜晚似乎再想要成眠,已是不能。
後半夜的時候,綠兒聽見窗楞上有輕微的響動,狐疑的打開窗子來看,竟是一人也無,綠兒關上窗,纔在椅子上坐定,又聽見門板上有動靜,她反身從枕頭底下取出一把短劍,悄悄退去劍套,放輕動作的湊到門板旁邊。外面的人悉悉索索的搗鼓着什麼,聽不真切。
綠兒眯了眯眼睛,沒有做聲,反而握緊了手上的短劍。
門被推了一下,屋裡上了門閂,沒有推開,綠兒貼在門旁的牆壁上,不動聲色的看着有一柄薄刃從門縫中插進,上下攪動着滑到門閂上,輕輕撥動,一點點的挪開了門閂。被撥開門閂的大門,很輕而易舉的就被人推開,隨着屋外的涼風一起涌了進來,那人才一腳屋裡一腳屋外的時候,那柄短劍就已經橫架在了她的脖子上,綠兒眼疾手快的一把關上房門,將那個人劫持在了屋中。
來的人竟然沒有穿夜行衣,面上也沒有戴任何的遮擋之物,綠兒看了她一眼,眼波橫轉,沒有說話。那人似乎被突然的逆襲而嚇了一跳,怔怔的看着綠兒,好半天才擠出一個笑臉,“綠兒姐姐,有話好說,有話好說。”綠兒哼了一聲,伸手奪過她手中的那柄薄刃,丟在角落裡。
來的人,正是眼下在清音殿裡做事的碧桃。
“綠兒姐姐,你先把刀放下吧。”碧桃的額角都冒出了冷汗,被刀架在脖子上的滋味實在是不好啊。綠兒不知道在想什麼,幽幽的目光盯着她,手上卻一丁點的動作都沒有。
碧桃只覺得自己頭皮發麻,舔了舔乾癟的嘴脣,連說話都快要結巴了,真沒想到一向膽小又溫順的綠兒較起真兒來是這麼讓人害怕。
綠兒定定的看着她,碧桃在她沉穩的目光下越發侷促不安,許久,綠兒終於開了口,聲音冷冷,“你來幹什麼?”
碧桃趕緊答話,“是公主叫我來的。”
“什麼公主?”綠兒眉頭一擰。
“當然是弦月公主。”碧桃詫異的看着她,暗想綠兒是不是這晚上沒睡醒,怎麼可能連弦月公主都想不起來了呢。
綠兒鬆了口氣,放下手裡的刀,自己坐到椅子上,看她,“你到底要說什麼。”
碧桃見事情有緩和的餘地,好不容易被撤掉了架在脖子上的刀,她趕緊擡起袖子擦擦冷汗,她不敢坐,就站在綠兒的身前,低聲說道,“綠兒姐姐,你在忘魂殿裡地位很高,三殿下也很是重用你,那依你看,殿下他會不會去救白若溪?”她已經耽擱了很長時間,再這麼下去,只怕她回去的晚了會被弦月責怪。
綠兒瞥了她一眼,這句問話問的很到位,直接就捅進了她的心坎裡,救白若溪?這件事恐怕已經成了衛颯身邊女人的共同心病。
“殿下決定的事,豈是我一個下人能夠左右的了的。”她低聲嘆氣。
碧桃眼睛一亮,湊上前,“綠兒姐姐,話不能這麼說,你的本事公主殿下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上次芙蓉郡主不是就是和你聯手一起整治的白若溪麼?結果呢?還不是成功的把她趕出了忘魂殿,這一次,要是你肯出手幫助我們,白若溪就死定了。”
“死定了?”綠兒挑眉反問。
碧桃自知說錯話,趕緊改口,“不是,不是,弦月公主一向是極善良的,怎麼可能要了她的命呢?這件事做到底,頂多就是讓她在冷香宮裡呆上一輩子,不出來惹是生非罷了。”她說的很輕巧,沒有看見綠兒森森的臉色上閃動過的鄙夷。
綠兒靜靜的坐着,把玩着手裡的刀,森涼的劍鋒上閃動着迫人的寒光,碧桃等着她的回話,可是綠兒卻似乎很有耐心似的,只專注於手上的短劍,不理睬她。
外面巡邏的人又走過一番,碧桃有點焦急起來,已是四更天,再不回去,恐怕就太晚了。這時,綠兒忽然開了口,語氣森冷,“說說你們的計劃。”
碧桃一喜,不見外的坐在了她的對面,兩人耳語交談許久,末了,她站起來,對着綠兒認真的說道,“綠兒姐姐,這件事若是成了,公主許諾你在她進門之後,請求殿下納你爲妾室。”最後的一句話,讓綠兒的神色有些鬆動,她驚愕於那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弦月公主的眼力,幾次簡短的接觸,她就完全看懂了自己的內心,可能是因爲大家都是女人,都是愛着同一個男人的女人,所以纔會這麼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你們的計劃,很好。”綠兒默然的點了下頭,“替我謝弦月公主的好意,我會按照計劃去做的,讓她放心。”
碧桃開心的笑了起來,走到角落裡撿起自己的刀,回頭朝她笑笑,剛好第二次巡邏的哨兵剛剛過去,她輕快的打開門,消失不見。
綠兒就這麼呆呆的坐在椅子裡,尖俏的下巴微微揚起,帶起一點倨傲的神色,她的神色很平和,很安穩,但是她握着短劍柄的手指微微抖動着暴露出她此刻內心的不安。真的這麼做了的話,她不知道將來衛颯會不會恨她。但是……綠兒低低的垂下了眼睫,很奇怪,她下定了決心這麼做的時候,眼睛裡就一點淚水都沒有了。
就按照她們說的做吧,她一輩子在裡面,大家就都安生了。她握着短劍,微微笑了。
翌日清晨,衛颯起的很早,似乎昨晚的熱水澡把他全部的疲倦都趕跑了一樣的輕鬆自在。他坐在銅鏡前,寶焰在他身後替他梳髮,今日他不必上朝,這兩日因爲紫嫣公主的病危之事,衛英深感精力不濟,連着三日休朝,大臣們也都心照不宣,都在偏殿裡議事,把奏章寫好,呈上去。
所以今天衛颯可以有時間去看望紫嫣,畢竟她死裡逃生是件很讓人欣喜的事情。寶焰在他背後,一下下梳着頭髮,看衛颯神色輕鬆,也笑了起來,“殿下今日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剛回來的時候可是讓人瞧着就覺得疲乏呢。”
衛颯也笑了,邪魅的脣角勾起完美的弧度,寶焰挽好了頭髮,隨手就拿起那根通體碧綠的玉簪別好,自己又打量了兩遍滿意的點點頭,嘴上奉承着,“殿下就是玉樹臨風,怎麼收拾都那麼瀟灑倜儻。”
收拾妥當之後,衛颯又叮囑寶焰帶上兩副熊掌,和一些補品,寶焰一一答應,邊收拾邊不時的看着衛颯的側臉,他正端坐在案前讀書,但是眼睛的焦距明顯沒有停留在書頁上。寶焰抿了抿嘴角,猶豫着開口,“殿下,您一會兒就直接奔紫嫣公主那兒了麼?”
衛颯點頭。
“不去別的地方了麼?”寶焰不死心,又問。
這一次衛颯終於放下書,看他,眼睛裡是寶焰並不熟悉的複雜和凝重,和他故作輕鬆的神態十分不符,“你認爲我還會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