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霧繚繞的鳳來宮後山,澈漣盤膝而坐,輕撫瑤琴,身後跟着兩名灰衣侍從,琴聲雖如雲霧縹緲,卻透出了淡淡的哀傷。
半空中落下一隻巨大的雪鷹,其中一名中年侍從向前,撮脣發出尖利的呼聲,那雪鷹俯衝而下,強勁的衝力帶出了颶風,將三人的衣袂颳得呼呼作響,那侍從渾若無事,筆直站立,任憑半人高的雪鷹沉重地停在他的肩上,從雪鷹的爪下解下一個竹筒。
澈漣接過竹筒,那修長潔白的手卻彷彿在發抖,打開,從裡面抽出一副素錦,緩緩展開,一目十行地看完寫在素錦上的情報。
一滴清淚,順着他淡漠的面頰,慢慢滾落,跌落在瑤琴上,面容依然平靜,但卻無法掩飾地流露出空空的悲慟,兩名侍從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他們跟隨澈漣十餘年,卻從未見過澈漣如此悲傷的模樣。
而我,又何嘗見過這樣的澈漣?
裹着一襲雪白披風,披散着一頭青絲,風中的我,彷彿一朵搖曳生姿的含苞清蓮,我緩步走上前,那兩名侍從乍一見到我,一驚,但懾於我端嚴冷靜的氣勢,只攔在我的面前,卻不敢出聲驅逐。
我不出聲,安靜地望着他們,單薄孱弱,彷彿弱不禁風,可是強大銳利的眼神透着不容人忽視的威儀,那中年侍從猶豫了一下,最終將另一名青年侍從拉到一邊,無言地給我讓了路。
我走過去,將手輕放在澈漣的肩上,是安慰,也是冰釋前嫌,他一抖,那細微的動作剎那傳遞進我心頭的卻是難言的寂寞,脆弱,以及一閃而逝的茫然。
“憂兒,我錯了嗎?”
他喃喃地開口,我從未見過他這麼脆弱的模樣,心頭微酸,看來,莫光之死,對他的打擊委實太大了。
“天日的朝綱崩壞,諸侯蠢動已久,羽翼早已豐滿,就算你和影帝力挽狂瀾,也無法起死回生,你要盡人事聽天命,我不阻止,但是,不要把一切罪責都攬在自己身上。”
“你覺得,我只是在盡人事聽天命?”他沒有回頭,靜靜反問。
我不明白他爲什麼決定愚忠到底,身爲雲家族長,固然有自己不可推卸的責任,可是說到底,天日真正的權力掌控在外戚孟美手中,如今連影帝手頭最重要的一支兵權都落入了孟美之手,他不過枉擔了清名,並無實權,何必固執至此?
他是我的師兄,更是雲家的現任族長,不論從哪一方面來看,我都不願他陷入看不到希望的政治泥淖中。
“師兄,”我輕叫,再也忍不住疑問,“爲何固執至此?”
“——這是我的命。”他回答得並不猶豫,可是那鏗鏘的語氣,卻有壯士斷腕的悲壯意味。
命?如果說復興天日是他的命運,那麼我的命運呢?
我以十歲稚齡,毅然拋開萬千寵愛和富貴生活,寧願浪跡江湖風餐露宿,整整六年,從不以爲苦,從一個人人捧在手心、初出家門幾乎被人騙賣的千金小姐,到躋身武林五大奇人,這中間所吃的苦,我一個字都不敢對竹邪他們訴說,生怕讓他們難受後悔。
可是,我不後悔,我選擇離開溫暖的家,離開愛我的人,而他們也在不捨中同意我的選擇,支持我的決定,不就是因爲我們都想反抗我那彷彿註定的命運嗎?
也許命運是註定的,但我依然有選擇的權利!
“當年你替影帝向年僅十歲的我求親,也是爲了順應你我的命運吧?可惜,你忠貞於自己的命運,我卻從來就不信命,雲家的兒女,豈能如此愚忠?恕師妹奉勸一句,倘若師兄真是鐵了心要幫助影帝復興天日,那麼就請師兄辭去雲氏族長一位,與雲氏斷絕關係,另選賢能領導雲氏,爹和我都不願看到雲氏慘遭如莫光元帥那般的滅頂之災。”
話說到這裡,我已經徹底狠下了心腸,不是我決定捨棄師兄,而是我鐵了心不願捲入其中。
沉默良久,澈漣慢慢站起來,轉身面向我,泛起淺淺的笑容,有絲悲涼,也有絲淡定。
“這件事,憂兒多慮了,我來不及救莫元帥,也是準備不足的緣故,但是從我以雲氏的身份走進朝堂的那一刻起,就已經佈置妥當,絕對不會讓雲氏重蹈莫元帥的覆轍。”
我望着他的眸,那種溫柔中透出堅忍的眼神,總是能在我的心頭刮下道道傷痕,我偏過頭,既然決定絕斷,就這樣吧。
“既然如此,我會轉告我爹,你——好自爲之吧。”
我轉身大步而去,衣袂翻飛,卻不曾回頭,因此我沒有看到,澈漣眸中,那癡迷心痛的深情。
“憂兒,師父兩子一女,師父曾言,竹邪蘭雍一武一商,惟有你謀斷過人,善於剖析天下大事,從中抽絲剝繭審時度勢,你天生該是金堂玉馬的貴人,即便身爲女子,相信影帝也絕不會輕視於你,爲何你寧願放逐江湖,也不願幫助師兄?”
澈漣的聲音在我背後綻放,我停下了腳步,心頭泛起淡淡的疼,笑了一笑,爲他解惑。
“——因爲,我的命運,我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