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日東昇,魚龍將化之際,一對白雕迴旋展翅,俯仰傲視,兩聲響徹天寰的清越嘯鳴,剎那擊破長空,天火躍然而出,蒼穹萬里,瞬間紅遍。
就在這漫天胭脂之下,一大片宏偉壯觀的灰色建築羣,鑲嵌在無邊遼闊的草原上,並不輝煌華麗,卻是經過歲月和歷史的重重洗禮,端肅而滄桑,透出無言的厚重感,令人望而生畏。
眼見此情此景,就是再散漫的人,要不禁要收起嘻笑無忌之心。
火熱的太陽甫一出現在地平線上,便璀璨耀眼,繽紛變幻的光芒頓時輻射萬丈,籠蓋了眼睛能觸及到的所有天地,我們一行立在高坡上,衣袂翻飛,心頭激揚感慨,連人帶馬皆沐浴在莊嚴的金色光芒裡,一時間,我們都被大自然的力量與美震懾得不能言語。
人,在這樣的壯美面前,其實渺小不如一粒塵埃。
既然如此,何不縱情揮灑,讓有限的人生在無限的自然長河裡盡善盡美,即使不能超脫凡羈,亦要秉承一份天生的赤子之心,無怨無悔。
數聲叱吒,煙塵瀰漫,馬蹄奔騰不息,璃浪帶着他那二十騎在北陵匯合的近衛騎,我領着十騎俊秀男女,迎着即將誕生的朝陽,向東北方的巨大建築羣絕塵而去。
煙塵自遠處騰起一線,跳躍的黑點似遠而近,剎那間,大地也跟着隱隱震動!璃浪和我不約而同地勒馬止行,璃浪頓時面露喜色,他的手下迅速在他身後形成護衛的盾牌。
草原上的馬賊盜匪向來橫行,這些年因爲邊疆有狂風將軍,匪類匿跡,可我毫不懷疑,一旦狂風將軍離開邊境,馬賊盜匪必然死灰復燃,容不得我不一臉戒備,不過,當我看清璃浪的臉色後,我也和緩過來——他,應該比我更瞭解草原,既然不是他的敵人,此刻,也決不是我的敵人。
我身後刀劍早已半出鞘口的他們,也個個是會看臉色的,雖然不至於完全放鬆,但看到我的安之若素,看到璃浪的喜容,再看到璃浪手下的不動聲色,一身緊繃的殺氣早不用我給予手勢就收斂得乾乾淨淨。
遠方的隊伍風馳電掣般靠近,滾滾煙塵,氣勢嚴明迫人,漸漸地,領頭人一身雪白皮袍的鏤繡圖紋,驚豔地出現在衆人眼中。
璃浪微微一笑,眉梢眼角霎時迸出燦爛絢彩,他向我做了個‘請’的手勢,隨後穩穩地策馬上前,我又豈能不知他的意思?放開勒緊的繮繩,任馬跟着璃浪的節奏,靠上前去。
“有貴客遠道而來,不勝歡迎!”
遠遠地,那人的聲音彷彿是金石相擊後的沉厚迴音,五官深邃秀爽的臉上,揚起一抹真誠開心的微笑,真正儒雅到極致的笑容,想不到在這颯爽草原上,我竟能見到這種極其純淨的、萬卷詩書浸出來的儒雅氣質,與他的儒雅相比,我爹爹的儒雅中顯然多了一份仙風道骨的超凡氣度,卻比不上他的純粹。
猛一看過去,他並沒有驚才絕豔的第一印象,而是不怒自威,徇徇祥和,俯仰適意,彷彿一股和煦的熱流,緩緩地從眼睛流到心裡,火熱的朝陽也因他而柔和了咄咄逼人的鋒芒,看到他,纔會讓人真正明瞭那句‘腹有詩書氣自華’的高遠風姿。
果然是王室子弟,代代優良外貌的遺傳下,這草原上的人也早收斂了他們先祖那種形於外的粗獷豪放,就衝他們這份儒雅謙和的風度,若說他們是南方詩書禮儀之鄉的才子,想必也沒有人會反對。
我心頭微一轉念,掃過那人烏寧而不失沉穩威嚴的眸子,頓時笑開。
“原來是龍太子,不敢稱貴客,倒是勞太子殿下親迎,無憂惶恐!”
“我就知道,果然瞞不過你,本來還打算與你開個玩笑——只不知在憂兒眼裡,我與璃浪,容貌孰勝孰負?”
那人策馬迎頭而來,蒼白的肌膚隱有病容,然笑容卻輕快明朗,向我促狹地眨了眨眼,讓人忍不住心情大好。
只不過,他的問題……我摸摸鼻子,瞟了一眼璃浪,璃浪眸底帶笑,卻沒有爲我解圍的意思。
看周圍錫勒近衛以及納龍庭帶來的那羣人就知道,以納龍庭的身份,平日是絕對不可能問出這種問題的。
“太子殿下儒雅威嚴,身爲未來的君王,太子的容貌氣度卻是天下無雙;王爺貌美沉靜,將來必定能成爲太子的輔佐良臣,本不在一個位置上,太子讓我作比,這不是爲難我麼?”我蹙眉做出一副極其爲難的模樣。
——恐怕身後那羣傢伙心裡已經笑瘋了。
璃浪微微一嗤,爲我的裝模作樣,忍俊不禁,他手下那羣面無表情的鐵漢子,冰樣的臉上也裂出一絲微笑的縫隙。
“憂兒能憑一己之力名列五大奇人之意,果然聰穎絕頂,不但一眼便看穿本宮,還有這番滴水不漏的回答在等着本宮,卻叫我連反駁的話都不知怎麼說了。”
說話間,納龍庭已來到了我們身邊,不着痕跡地掃了一眼我身後挺拔沉靜的十騎(比我還會裝,看來我調教得很成功),讚歎一笑。
“早知道憂兒手段風采,卻一向以爲憂兒喜歡獨來獨往,今日見到貴下這等的風姿氣度,才明白憂兒是捨不得把這些出色的勇士帶出來讓我們見識了!”
“哪裡哪裡,太子太擡舉他們啦!”要寒暄遊戲,我奉陪到底,鳳眼半眯流瀉一絲嫵媚,“太子身邊的才個個都是能人,也只有太子,手下能人太多,才讓他們都做了貼身護衛,要是把他們放在咱天日任何一個地方,那可都是獨當一面的人才,錫勒人才濟濟,憂兒這纔算有了親身體會。”
“瞧這嘎崩脆的話,論堵人功夫我還真要甘拜下風,好啦,要敘舊也好,要謝你救我王弟之恩也好,都得讓你們好好喘口氣才行,進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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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馳的駿馬經過寬闊的異族街道,揚起一道道細微的塵土,身着袍褲靴子的男男女女提着籃子,趕着牲口,行色匆匆,街上滿是牛羊的蹄印,麻袋裝滿了糧食,堆積在角落,樸實憨厚的本地商人大聲地呼喝買賣,的行人不像天日國內的百姓,或俯身下跪,或匆忙躲避,而是當街停下腳步,齊齊看向我們,然後不約而同地睜大眼睛,舉起手臂,歡呼聲熱情洋溢——
“快看哪,是王爺,王爺回來啦——”
“那是太子嗎?啊,我看到太子真容了——”
“太子好,王爺好——”
納龍庭穩穩地控制着疾馳的坐騎的速度,不時點頭回饋街上民衆的熱情,輕易地激起了一撥又一撥更加狂熱崇拜的情緒,而他的臉上,帶着永遠平靜而包容一切的微笑,慈悲地望着支持他忠於他的錫勒人民,不惜病軀,力圖爲他們開闢出一條嶄新的生活道路——他,是錫勒國彷彿神氐一般的存在。
草原上的男人沒有人不會騎射,縱然他從小病魔纏身,他的父王,也沒有鬆懈對他的‘男子漢’培養。
然而,比起這些強身健體的鍛鍊,他更側重於精神上的開拓,因爲,他的肩上,責任重大,容不得他有一絲疏忽。
六歲時,他的父王,領他進了宗廟,讓他第一次翻開了納家的祖訓,那時候,即使尚未明白世事,他還是覺得,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在心頭激盪——
泛黃的祖訓第一頁上,大大地書寫了第一條內容——凡納家繼承人,在位其間,必要以百姓生活安樂富裕爲第一考量,不能進取,亦要守成,行止有虧之輩,死後禁入納家族譜;然若有天縱英明之子孫,定要牢記第二條祖訓——
他的手停在第一頁頁腳,不知道爲什麼,突然有些遲疑,他的父王灼灼地望着他,問他是否需要時間考慮,沉默了一柱香的時間,他終於咬牙,在父王隱隱閃動希望的目光下,再翻一頁——
納家子孫,時刻莫亡覆國之恥!無能力者,只需守成,有能力者,不求成就皇圖霸業,但必須在有生之年令錫勒擺脫屬國命運,從此不向任何人低頭!
短短的祖訓,平靜而稍有激憤的語調,其實掩藏了多少代祖祖輩輩的憤懣無望的心情?
什麼是屬國,屬國就是一個被人拼命蹂躪卻還要對仇人感恩戴德的名詞——
每年,白銀、象牙、珍珠、藏紅花、木香、牛黃、虎(皮)、豹(皮)、草豹(皮)、水獺(皮)等大批寶物納貢到天日王朝,供一羣坐享其成者揮霍,無端端地將錫勒百姓辛勤勞動的果實糟蹋;
錫勒的公主,一樣是花容月貌,一樣是金枝玉葉,哪一點比不上天日公主,可是,錫勒的公主送到天日,只能嫁給有權勢的官員,不論那人是否已經妻子滿堂,飽受輕賤,而天日的公主來到錫勒,就是下嫁,就是唯我獨尊,他的曾祖父,在無法廢黜恩愛王后的情況下,不是鬱鬱而終了麼?
天日皇帝的生辰,他們要派堂堂王爺過去祝賀,還要帶上大批珍貴禮物,而他父王的生辰,天日只派了一個小小的禮部尚書,指手畫腳,囂張無度,不但沒有給他父王帶來像樣的禮物應有的尊重,反而要他們忍辱賄賂天日官員;
他愛惜他的國家他的百姓,就像愛惜自己的生命,他不能容許錫勒長期以往,終將積弱難返,所以,即使他積病難壽,也要在有生之年,將錫勒推上一個國富民強的高位,他要在未來的歲月裡,爲他的王弟,儘可能地掃除障礙。
深宮歲月,寂寞難耐,他只能手執書卷,鑽研治國的學問,他渴望的眼神,偶爾掃過酷似母親的王弟時,泛起的其實是憐愛,他的父王,爲了讓他成長爲合格的繼承人,幾乎把精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尤其是,王弟的出生,讓父王一生唯一的愛人離他而去,父王無法面對王弟那張傾國傾城酷似母親的臉。
他其實比王弟幸運,他有父母對他的愛,而王弟,出生便失去了母親,如今又失去了父親,還有誰能給他豐沛的愛呢?
只有他,只有他了。
所以,不管是爲了王弟,還是爲了錫勒,他一定要留下她。
既然她到了草原上,既然她和王弟之間的氣氛那麼和諧,那麼她就別想回去了吧,他一趟天日沒有白去,他知道她和天日皇帝青梅竹馬,他更知道鳳家的權勢財力,如果她能嫁進錫勒,會給天日王朝帶來怎樣的打擊?
從那次他不由自主地對她輕吐心聲後,他就知道,這個看似悠遊散漫無邪狡黠的女子,骨子裡蘊藏的絕對是稀世之珍!
他比他的王弟更早地意識到,這塊尚未雕琢成形的美玉,恰恰是錫勒改變國運的契機,不論是她的本事,還是她的財勢。
他,將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