錫勒和燕交界的燕嶺,冰天雪地,乾冷逼人,綠鬆冠雪,動物無蹤。
山峰不甚高,大雪覆蓋了頂峰的一處寧靜山寨,木頭壘成的房屋四散開來,樹皮都沒剝,簡陋至極。
連降了三四天的大雪,今兒雪雖停了,天上依舊灰濛濛的,看不出時辰,山寨裡大部分的屋子都一片沉寂,只有山寨中央正對着上下山唯一途徑的一間屋子悄然打開了門。
先走出的是一個圓臉少女,個子不高,一身厚重的青布棉襖,遮去了少女的窈窕曲線,但面龐白皙晶瑩,嬌媚漂亮。
她手裡捧着一盆用過的水,水亮的圓眼中睡意惺忪,清脆的聲音連珠炮般地響起。
“將……公子,如今糧也有了,布匹也有了,大家夥兒也都有了住處,您幹嘛每天還起得這麼早?好歹也該歇幾天吧?”
她話音未落,身後走出個高挑修長的冷峻青年,烏髮如墨,隨意地紮成一束,垂在肩上,一身黑色勁裝,手握長劍,正打算在院中練劍呢。
青年十**歲的模樣,個頭高挑修長,劍眉斜飛,英氣迫人,五官雖談不上十分俊美,卻也深刻立體,極深的雙眼皮,尤顯得目光深邃幽深,那黑幽幽的光芒裡卻又透出燦亮銳利的光芒,威儀隱隱,風儀罕見。
“錫勒與大燕邊境屢屢摩擦,你可曾見錫勒吃過悶虧的?如今我們劫了它這麼多糧食,錫勒絕不會罷休。”
青年淡淡地道,聲如金玉相擊,渾厚深沉。
“可是總不能看着這些百姓活活餓死啊,咱們也是打聽過錫勒今年不缺糧才下手的,我們問心無愧。”少女翹起紅紅的小嘴巴,很不服氣的樣子。
“錫勒的貴胄將軍納龍璃王爺可不是什麼善角……”
青年聲調空沉,負手而立,目光遙遙地投向更北方那隱隱的城池輪廓,單薄的衣袂在山風中獵獵作響,卻絲毫沒有感到寒冷。
“我覺得錫勒貴胄將軍是條血性漢子啊,不但沒有侵佔過大燕半寸領土,也從來不曾向大燕退讓半步。不過現在畢竟情況不同,聽說南方今年天降奇寒,越國與朝廷的將士凍餓而死者不計其數,影帝陛下震怒,竟動用天尊令,從瀾國和赤國調遣大軍包圍越國,瀾國和赤國趁機擴展自己的勢力,越王苦苦支撐,向錫勒求援,可惜,聽說錫勒太子病了,大權落入王爺納龍璃之手,納龍璃王爺卻是個強硬派的,竟對越國的求援無動於衷,看樣子,天下第一美人花尋舞即便嫁進錫勒,只怕日後的日子也難過得緊。”
少女唧唧呱呱,渾如一隻剛剛能出聲的夜鶯兒,聲音倒是悅耳,只是語速太快,稍不留意,只怕也聽不清她到底說了什麼。
“天下第一美人嫁進錫勒?八字沒一撇的事兒,你最好把緊口風。”青年低低地哼了一聲。
少女的臉上漾滿蜜一樣甜的笑,圓圓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兒。
“是,月兒省得,天下第一美人又怎樣?聽說如今那錫勒兄弟倆正互相推諉,都不願意娶呢,嘻嘻——”
“你倒打聽得仔細——竟比八哥兒還要聒噪。”青年瞟了少女一眼,眼中微有無奈笑意。
“那是,如今的錫勒是什麼情況?我能不打聽仔細麼?”
“既如此,你再留心些,金凰令正全部遷向北方,若經過燕境需要幫助,我們也好盡一盡力。”
“……那,公子,我們也要一起撤麼?”
月兒飛揚而嚮往的神情稍稍低落,望向青年的眼神中多了一絲小心翼翼。
青年沉默了半晌,面上閃過一瞬的沉痛和惆悵。
“……不,若不洗淨我這身污水,我有何面目去見小姐?”
“公子不需自責,小姐定能理解公子的苦衷!”
“我不是怕小姐不能原諒我,而是,我不能原諒我自己……”
低沉惆悵的聲音如一縷青煙,飄散在空中,那一絲絲塵埃,落入月兒的心頭,月兒不自禁打了個寒戰,呆呆地望着思緒早已飄向遠方的公子,心頭驀然閃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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錫勒王的廳內佈置簡單,空敞,然壁爐熊熊,溫暖如春。
廳內沒有一個侍人,那將我領來的人已經悄然退出,偌大的廳內,只有我和錫勒王兩人。
正面牆上掛着一副豪壯威武的猛虎下山圖,畫中虎額頭上的‘王’字分外精神醒目,虎目炯炯有神,一身華麗的金黃皮毛,恍若逆風撲下,腥風呼嘯歷歷在耳,氣勢陽剛不凡,頗有大家風範,與錫勒王飛揚豪邁的氣質相得益彰,圖左下角卻是一副精緻秀麗的陰柔小章——‘洛水’。
洛水?好像沒聽說過有這麼一位書畫大家……
思索間,錫勒王——納圖賢微笑着將我讓到客座上。
我也不客氣,就着厚實暖和的毛皮糰子,大方地跪坐下來。
“小姑娘膽子不小,難怪孤的一雙愛子皆對你讚許有加。”
錫勒王對我的無禮倒也不以爲杵,淡淡一笑,眼中充滿欣賞之意,頓時柔化了威嚴豪邁的氣概。
“謝大王謬讚!”我笑眯眯地,這麼快就進入主題啦?果然,還是草原上的人爽快。
見我鳳眼彎彎,白衣無暇,一身無害氣質,錫勒王眼中閃過興味。
“孤聞酒仙子無憂清姿絕世,武功剛猛絕倫,如今一見,卻是風采更勝傳聞,只是如此嬌弱絕俗的模樣兒,大出孤的意料;又聽說第一千金鳳女,富貴逼天,而今在小姑娘身上也不見絲毫富麗堂皇,果然家教傳統嚴謹,這樣的風流俊雅,也只有世代富貴的人家才能養得出這通身氣派。”
我微微斂目而笑,這大王就是不一樣,看似閒話家常,拉近了雙方的距離,然句句玄機,聽不出倒也罷了,聽得出,卻需細細提防才行。
“無憂資質皆陋,安敢當大王如此稱讚?家父不過一顆愛護子女的心,悉心教導,這天下父母心,只求子女平安一生也就罷了,名譽地位榮華富貴什麼的,兒孫自有兒孫福,即便是世族大家,又能保得幾世繁華?況且鳳谷一向隱居世外,只略有清名,更不敢妄想世代富貴,大王對鳳谷垂愛,無憂汗顏。”
我這番話卻是直接推拒了他開場白後想表達的拉攏鳳谷的意思,既沒有裝作不懂他的話,也沒有四兩撥千斤地帶過,聰明雖聰明,但落在錫勒王這樣的人物心頭,必然終覺我過於鋒芒畢露,聰明過頭,也好減輕他對鳳谷的注意。
竹邪的話還在我耳邊迴盪,他和蘭雍雖然不介意爲了我投身入這天下大局,然而我卻不能如此自私,與璃浪之間是一回事,惹得向來不問政事的鳳谷捲入風雲際會當中,不管成與不成,皆不算恰當的行爲。
璃浪有璃浪的考量,我也有我的私心,錫勒王開場白一過,我便明白,這是要拉攏我鳳家呢,璃浪不好開口,索性便由錫勒王出面,也太看得起鳳家了,只可惜,我再笨也明白,我不會傻得爲了愛情讓鳳家被別人當槍使。
“你這小姑娘,倒也直爽,外表向南方水做的孩子,性子卻頗有北方女兒的風範,只是你決定與璃浪在一起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他身爲錫勒的王爺,有他的責任和義務,若能給你純粹的兒女情長,又要置家國於何地?”
我不語,保持微笑。
家國忠義,兒女情長,本就是難倒千古英雄的選擇,璃浪心中的利益考量太多,說真的,我就算有心將鳳家的未來託付給他,也還老大不放心呢,但從利益上考慮,相比起來,交給澈漣還把握大一點,當然,如今這亂世,也不過是把握大一點而已,決沒有百分百信任的道理。
錫勒王擡起眼,哈哈一笑。
“你倒沉穩不似常人,我也不是那種非要棒打鴛鴦的不識趣之人,只是,孤也相信你是個明理的孩子,我自然同意璃浪和你兩情相悅結爲同好,但是,璃浪也需多娶幾名能爲他帶來利益、爲他的地位鞏固帶來好處的女子,你既想保全愛情又想保全家族,總要各退一步,皇室王家的子弟婚姻就是這麼回事兒,也是一種悲哀,沒有家族鼎力支撐的心愛女子可以做寵妃,卻不能做正妃,不光是從政治角度考慮,也是從人身安全方面考慮。”
是啊,爹爹也沒少跟我解說歷朝歷代的後宮軼事,各種傾軋陷害層出不窮,女人負面的聰明、手段、性格等等,在這裡被髮掘得淋漓盡致,簡直比官場江湖還要複雜可怕,也許從那時候爹就預知到我將來必然是要進宮的,生怕我將來受人欺負吧?
可是,錫勒的王歷來不是遵循一夫一妻的傳統嗎?錫勒王的意思是要在這種非常時期打破傳統,拉攏各路勢力?
“非要如此麼?”
半晌,我含笑開口,心中已經有底。
錫勒王微笑着點頭,看上去和藹依舊,絲毫看不出什麼惡意。
“也不是孤故意刁難,只是如今情況與往年不同,天下大勢變幻莫測,連帶得草原形勢亦是瞬息萬變,若固步自封,難成大氣候,你雖是天日人,想必也明白我錫勒的尷尬地位,若想振興錫勒,機會全在今朝,即便是我兒的幸福,與錫勒的國運相比,也只好放在了一邊。”
我跪直身子,向他深深一禮。
“大王深思熟慮,爲國爲民,乃是仁慈明君,這番心思,對子女而言也許有過,然對天下百姓,卻是無愧於心,無憂雖有一片小兒女之心,又怎麼願爲此耽誤國家命運?只是——我相信璃浪,他乃光明磊落之豪傑,雖然有捷徑擺在眼前,恐怕也不屑去走,王自然瞭解自己的兒子,這番話,既是試探無憂,無憂更要好好表明心跡纔是。”
“這麼說,你是下定決心了?”
錫勒王濃眉微擰,簡單的一個動作,平添了三分霸氣威嚴,讓人的心頭不自禁地一跳。
“這話,我也和璃浪說過了,”我坦然地微笑,“鳳家雖不能不顧一切地投進去,然而我鳳無憂至不濟,卻也有幾個江湖朋友,只要所作所爲不違家國大義,便是爲錫勒丟了性命又有何妨?”
錫勒王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個詭異的笑容,聲音中透出一股奇怪的調子。
“是麼?這是你最大的退步?既然這樣,我就該讓你知道我的兒子們在想什麼,也讓你明白,就算我的兒子曾經爲了國家對你用過算計耍過手段,但那都是過去,現在的他們,能爲你付出的,已經超出你的想象!而你,又能怎麼回報?”
什麼?
我一怔,擡眸間發現對面錫勒王的眼中閃過一道冷光,心中頓覺不好,只覺頭重腳輕,腳下陡然一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