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陵元年的前一年,錫勒經歷了一場充滿悲慟記憶的歷史顛覆性變動,真正徹底肅清了國內動盪不安的因素,長期由錫勒貴族把持的王城軍權完美地歸屬到錫勒王的手中,由於天下第一富鳳谷的暗中支持,國庫得到大大的充足,百姓的意願達到前所未有的團結積極,渾然得宛如一塊天然鋒利的生鐵。
這年二月,聖宗繼位,三月,聖宗舉旗起兵,討伐燕國,至此,南北戰場全面爆發,統一了數百年的天日王朝分崩離析,烽煙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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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萬軍隊日夜不息地趕路,幽靈一般接近了錫勒王城。
而此時,錫勒王宮內,數枚拳頭大的夜明珠鑲嵌在氣勢渾厚的木柱上,將整間大殿染得如同淡淡的白晝。
巨大的炕上,歪坐着一名年輕尊貴的男子,男子裹着厚厚的皮袍,臉色雖蒼白如雪,卻難掩那股儒雅深邃的高貴氣質,此時,那雙平靜深遠若廣袤平原無邊海洋的黑眸,正淡淡地睥睨着大殿中央一身大內侍衛統領鎧甲的男人,以及男人身後身着大內侍衛服裝的一羣人。
殿右首高高在上的太師椅中,錫勒王傲然地斜靠其中,神態冷漠,不怒自威,對着下面殿中央的男人,僅僅不屑地咧了咧嘴,方纔還‘英勇無畏’的男人頓時覺得自己雙腿有些發顫,彷彿即將要支撐不住自己的體重。
“阿庭,老子不得不承認,比起看人的眼光來,老子何止差了鳳九宮那老小子十萬八千里?當年他就警告老子不可收留由貴,我還當他是恨我曾經想把葵兒嫁給由貴的想法,故意報復,如今老子是看出來了——還是他和葵兒的眼光犀利,幸好,只有你像我,阿璃更像他姑姑。”
說是自責,可話裡哪裡聽得到一絲一毫的自責?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這狂妄早已根深蒂固,豈是三言兩語就能拔除的?
“阿璃真是想象不到地遲鈍,竟到現在還不知道憂兒的身世,若早知憂兒的身世,我們又何苦白白繞了這一大圈子?!”
納龍庭帶着點笑意道,一邊慢吞吞地曲起腿,斜歪在炕頭,從懷裡掏出一塊深藍的帕子,捂着嘴,輕聲地,優雅地咳嗽了一聲。
“這也怪不得他,他那時太小,對葵兒一點印象都沒有,倒是你,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錫勒王仿若漫不經心地詢問,卻雙拳緊攥,短短的指甲深深地陷進了掌心的肉裡,血順着他的手掌低滴落,他一眨不眨地盯着納龍庭的動作,眼光深沉,眼角都不掃一下,完全當殿中其他人是背景。
“從父王的王宮裡沒看到憂兒,回去後我想了一夜,第二天就派人去調查當年的事兒,果然讓我發現了這個完全出人意料的秘密,我從小就疑惑,那樣驚人出衆的姑姑,怎麼會說消失就消失了?若是去世了,好歹也該有個墓陵什麼的,若是沒有消失,天下又有哪個地方能掩蓋她那一身耀眼灼目的光芒?!”
這爺兒倆你一言我一語,壓根就沒將帶兵闖進來的侍衛統領放在眼裡,那侍衛統領氣得渾身發顫,相爺許了他黃金萬兩,美女十人,官上二品,讓他帶兵衝進原由他們守衛的內宮,生擒住納圖賢納龍庭父子,可是此時此刻,看着納圖賢深沉威嚴,納龍庭睿智高貴,於重重包圍中面不改色,從容自如,他竟然沒有勇氣上來打斷他們父子的交談,更不要提他那羣心中暗生欽佩的手下!
縱使遭遇了天下人的背叛,他們也不曾動搖自身的信念,這,就是他們強大的根源!
由貴這個多年老友的背叛算什麼?侍衛統領這個一手提拔上來的心腹背叛算什麼?數萬被由貴控制的錫勒子民背叛又算什麼?
只要他們還有一口氣,就容不得這個天下落入狼子之手!
“大王,宮外早已被我們包圍,就是一隻跳蚤也休想蹦出去。您也甭指望王爺回頭搭救你們,王爺遠在邊關,恐怕還不知道王城發生的事,就算知道了,也遠水解不了近渴,我勸大王識相些,還是把王印兵符交出來吧!交出來,我還能讓大王體體面面地像個錫勒英雄那樣地赴死,否則,大王可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男人終究還是抵不過大殿裡瀰漫的一股詭譎窒息的氣氛,陰陰地開口。
錫勒王只是淡淡地投下去一眼,神色冷淡,男人卻頓時覺得一股血腥的殺氣撲面而來,仿若猛虎下山,勢不可擋。
“就憑你這麼一隻小跳蚤,也敢來咬本王?”
錫勒王冷哼一聲,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一般在他們的心頭炸響!
男人下意識地狼狽地大退一步,幾乎撞到了身後的手下,他惱怒地回頭,一瞬間,從他看似恭敬的手下們眼裡,捕捉到了一股不加掩飾的輕蔑——
錫勒人,最瞧不起的就是這種色厲內荏的孬種!
惱羞成怒根本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與此同時,大殿頂上不知何時已經不翼而飛了一批青瓦,兩雙亮晶晶的眸子,湊在洞邊,注視着殿內的情況。
“要不要下去?”一個問另一個。
“……”另一個默然。
頭一個自討沒趣地摸了摸鼻子,靈活的眼珠一轉。
“不說我就走了,反正我是無所謂,跟我一點關係都沒有。”
“——除非你能一口氣劈翻領頭的人,並且將前面二十人全部點穴,我截斷他們的退路,後面二十個交給我負責。”
另一個瞟了他一眼,終於開口,頭一個傻眼,原來這小子不是啞巴,根本從頭到尾就是在跟自己耍酷,氣死他了!
“別瞪了,下面有人瞪你呢,你去解決——”
另一個有條不紊地道,話未說完,擡腳踹向頭一個的屁股,頭一個根本就沒想到這啞巴小子這麼陰險,還在回味啞巴小子的話,突然發現自己正呈人體武器式向一身黑漆馬烏臉色陰沉沉的男人攻去——
遽然一個鷂子翻身,在男人的長槍堪堪戳到自己的一剎那,生生改變方向,半空扭腰翻到了錫勒王的面前,順手一彈,數縷勁風無聲無息地射出,化作絲縷如利刺,刺向那長槍還沒有收回來的男人——嘖,就這功夫,還敢橫着出來,要是讓他家小姐知道,非把這男人一雙耀武揚威卻百無一用的軟弱大鉗子給卸嘍!
“金凰令座下護法柳是非,奉王爺納龍璃之命,前來拜見錫勒王——這是王爺小印,兼太子私印,王爺讓是非前來帶大王和太子離開!”
朝着錫勒王長長一稽,卻不下跪,傲然挺立,鳳穀人自有鳳穀人的驕傲,沒有讓他們信服的本事性情,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他們也敢給一堆白眼!
錫勒王半眯眼,一道精光迸射,卻嚇不住笑嘻嘻一臉不正經的柳是非,若論起眼光的凌厲,他倒覺得錫勒王的小兒子更有威力!
屋頂飄然落下一片黑色羽毛般的人影,出手如電地截住後面人的退路,一氣呵成,一點聲響都沒驚動外面——
收回手,玄衣面無表情地俯身下跪,一板一眼地傳達着璃浪的第二段話。
“王爺讓大王和太子勿憂,援兵已近,賊子還在夢裡,望大王和太子保重身體,天就快要黎明瞭!”
納龍庭一直垂睫斂目,本來看不出什麼心思,聽到玄衣的最後一句,驀然長開雙眸,迸出星星點點的美麗光芒,倦淡的雙眸在那一刻燦若星辰。
“是麼?阿璃終於決定了?!”
“是。”玄衣俯身依舊,聲音比起納龍庭來,反而平靜得多。
“那憂兒呢?是否也……”納龍庭微微蹙眉,想起了憂兒曾經明媚無邪的笑容,也想起了她收放自如的決絕風華。
“小姐已經於西關借兵,西國國主慷慨無條件地出借三萬人馬,正星夜趕回,小姐爲防着這是個引狼入室的圈套,讓西國國主服了亂魂散,若他日平亂歸還士兵,小姐自當向西國國主負荊請罪,並奉上藏寶圖一半寶藏,王爺也已允諾小姐,錫勒與西國結盟,共進共退,抵禦外敵!”
“這憂兒,竟是胡鬧慣了,”納龍庭猛然錘了一下牀沿,目閃怒意,“她這分明是,分明是——阿璃就任由憂兒以錫勒江山前程作賭注?”
“王爺說,小姐手段狠辣,公私分明,有大政治家之風,西國國主重情,客觀理智,值得結盟!”
“——好個‘大政治家之風’,錫勒尚未立國,外戚之患便已露出端倪,叫我如何放心……”
納龍庭低低地道,真正動了肝火,緊攥着帕子,卻是咳嗽得一聲比一聲刺耳,一聲比一聲嘶啞,直彷彿要將心肝脾臟都咳了出來才罷休!
納圖賢穩坐在太師椅中,整個人藏在夜明珠的淡淡流光恰好照不到的死角里,從開頭到現在,竟是一聲未出。
“太子殿下過慮了,我家小姐自幼懶散至極,人若不犯她,她絕不會出手,更何況對朋友如此?如今爲了王爺,連這等昧心的事都做了出來,卻落得這般猜忌,西國國主一番苦心退讓之情,竟成爲我家小姐的污點,小姐若知曉,當以爲一片冰心投渠溝了!”
柳是非語氣恭敬,卻句句刺心,他望着殿上心思各異的人,心頭直爲小姐不值,真要想做外戚,還等到今天?
衆人不明所以,他難道不知道?其實,那西國國主就是怕小姐無故帶他國兵士回錫勒,會讓小姐遭到猜忌和言語攻擊,這才逼着小姐給她下了藥,以安錫勒人之心,如今倒好,這些人的良心都讓狗給吃了!
“也罷,這如今的錫勒,我也顧不上了……”納龍庭輕輕地嘆口氣,轉頭看向錫勒王。
“父王,把兵符和王印給玄衣吧,請父王即刻跟着柳護法離開這裡,兒臣便留在這裡麻痹由貴……”
“不行——”納圖賢斷然拒絕,深深地看着半隱在炕內的兒子,“咱們父子今兒就留在這裡,老子倒也看看,除了這羣跳蚤,由貴這老賊還能倒騰出什麼貨色來!”
“父王——”
錫勒王突然站了起來,快步走到納龍庭炕邊,居高臨下地俯視納龍庭,納龍庭捂着嘴,咳得更是止也止不住,錫勒王剛強威嚴的眼神裡突然染上了濃濃的悲痛。
“別說了,父王這輩子最對不起的就是你,這時候再撇下你,你讓父王往後還怎麼活?”
柳是非聞言心頭生疑,卻見納龍庭怔怔地望着錫勒王,臉上的表情彷彿被誰剝去,顯出生硬而慘淡的內容,良久,納龍庭突然揚脣一笑。
“罷了,兒臣知父王寶刀未老,這番袖手,分明是要摸摸你兒子們的本事和底細——易修,你出來吧,本宮有事吩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