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替張鉉擔心起來,甚至連李綱也爲之揪心,他一直想不通張鉉爲什麼要認罪,他給張須陀解釋是仗義,但李綱自己也覺得這個解釋有點牽強。
現在連皇帝也在問這個問題了,張鉉該怎麼回答,回答得不好,很可能會被宇文述抓住機會反撲,李綱也聽出聖上語氣中隱隱有點偏向宇文述。
張鉉卻胸有成竹,不慌不忙道:“啓稟陛下,人雖然不是卑職所殺,但卑職願意爲羅士信頂罪,還他自由之身。”
這句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居然在皇帝面前也這麼說,柴紹心中大急,什麼時候了,還要這樣說!
一直沒有說話的張須陀目光深深注視着張鉉,他本來已經絕望,但現在他心中又隱隱升起了一線希望。
楊廣不解地問道:“你爲什麼要替他頂罪?”
“陛下,羅士信是大隋良將,在掃滅山東亂匪中立下赫赫戰功,山東亂匪聽到他的名字,無不心驚膽寒,如此大隋柱樑,豈能因他一時失手傷人就發配千里,張鉉願意以賤軀換取羅士信重返沙場。”
張鉉說得慷慨激昂,衆人無不爲之動容,張須陀再也按耐不住內心的激動,上前跪下泣道:“陛下,張侍衛說得很對,羅士信是飛鷹軍第一猛將,沒有了他,飛鷹軍就失去了一隻翅膀,懇請陛下從輕發落!”
包括秦瓊在內的所有張須陀部將都跟隨着跪下,一起哀求道:“懇請陛下從輕發落。”
楊廣點了點頭,對骨儀和李綱道:“這個案子只是小案,不必如此興師動衆,還是交給河南府尹審理。”
“微臣遵旨!”
楊廣又對宇文述道:“宇文愛卿假子不幸被誤傷,朕能理解愛卿內心哀痛,但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吧!朕也會酌情考慮給愛卿一點補償。”
“老臣謝陛下隆恩!”
楊廣看了看張須陀,嘆口氣道:“朕也很想法外開恩,但國法如山,朕不能破壞自己欽定的律法,不過朕也會酌情考慮羅士信的功績,適當減免罪責。”
張須陀磕頭道:“臣謝陛下寬恩!”
楊廣一一一安撫了衆人,他最後深深看了一眼張鉉,卻什麼也沒有說,便起身離去了,外面傳來侍衛一聲高喊:“聖上回宮,備駕!”
皇帝走了,裴蘊的目的也已達到,他對衆人笑道:“既然聖上金口已開,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各位回去吧!”
宇文述重重哼了一聲,在大羣假子的簇擁下揚長而去,李綱和骨儀也各自離去,這時,張須陀來到張鉉面前深施一禮道:“感謝張侍衛替士信仗義直言,不管結果如何,飛鷹軍上下對張侍衛都感激不盡。”
“張大帥不必客氣,張鉉也是敬重英雄之人,和秦大哥、士信一見如故,只恨張鉉人微言輕,不能替各位分憂解難。”
“張侍衛已經盡力了,今日之恩,張須陀銘記於心。”
張須陀又向楊倓施一禮,轉身帶着秦瓊等人離去,遠遠的,秦瓊向張鉉抱拳行一禮。
張鉉望着他們遠去,不由低低嘆了口氣。
“張侍衛也想跟他們去嗎?”楊倓慢慢走到張鉉身邊笑道。
“確實有這種想法,我這人在宮裡閒不住!”張鉉苦笑一聲道。
楊倓笑了起來,“或許有一天,我會滿足張侍衛的心願。”
“卑職先謝殿下了。”
兩人對望一眼,一起大笑起來,這時,一名宦官匆匆趕來,向楊倓施禮道:“聖上讓殿下進宮去用午膳。”
“我知道了,這就去。”
楊倓又和張鉉說了幾句,這才匆匆進宮去了。
......
和父親楊堅崇尚儉樸、熱衷於積累財富相比,楊廣卻大氣得多,他講究禮儀,看重皇家氣度,就連每天的午膳他也十分講究,不僅酒菜鋪張奢華,達數百道之多,而且所用器物也精美絕倫,件件都是無價珍品。
或許年紀漸老的緣故,楊廣也格外看重親情,每天中午和晚上都要和家人一起用膳。
天寶閣御膳堂內,楊廣和平常一樣與家人聚在一起用午膳,燕王楊倓就坐在皇祖父下方,平時他們談笑風聲,但今天兩人卻顯得有點沉悶。
蕭後看出了一點端倪,她給丈夫斟了一杯酒笑道:“聖上今天好像不太高興。”
“還好吧!只是昨晚沒睡好,今天略略有點疲憊,對了,今天上午審了一個案子。”楊廣看了一眼長孫。
“哦!聖上怎麼審案去了?”蕭後含笑問道。
“還不是你這個長孫鬧的,非要讓朕爲他做主,結果是一件芝麻大的小事。”
“祖父,那可不是芝麻小事——”楊倓怯生生道。
“夠了!”
楊廣不高興地打斷他的話,“朕問你了嗎?”
楊倓低下頭不敢吭聲,楊廣忽然將筷子重重一擱,起身便走。
“你過來!”
他吩咐楊倓一聲,頭也不迴向閣外走去,楊倓連忙放下筷子,跟着祖父而去,蕭後詫異地看着這祖孫二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楊廣走到外閣坐下,一拍桌子怒道:“給朕跪下!”
楊倓嚇得連忙跪下,楊廣怒道:“你當真是翅膀硬了,竟然會和大臣勾心鬥角,很厲害嘛!”
楊倓低下頭不敢吭聲,楊廣愈加憤怒,連連拍桌子罵道:“你不是很能說嗎?分開審問,很有辦法嘛!現在怎麼變啞巴了。”
楊倓咬了一下嘴脣,低聲道:“父親若在,孫兒何必自尋煩惱!”
“你——”
楊廣被長孫一句話頂得半天說不出話來,楊倓豁出去了,繼續說道:“大隋內憂外患,祖父日夜操勞,心力憔悴,孫兒看着眼裡,急在心中,卻又無能爲力,幾個老夫子只會教我子云、詩云,真正的治國良策他們卻一無所知,連一個小小的侍衛都不如,孫兒整天跟他們讀書,幾時才能替祖父減輕負擔?”
楊廣默默望着長孫真誠的面容,心中也着實感動了,半晌他嘆口氣道:“你說的侍衛,就是那個張鉉吧!”
“正是他,本來他今天還有很多話要對祖父說,但祖父卻沒有給他機會,祖父爲何不聽聽他的建議,也是他給孫兒的建議。”
楊廣注視長孫片刻,果斷回頭令道:“速傳朕敕令,宣燕王府侍衛張鉉來見朕!”
“朕倒想知道,他到底教了你什麼?”
.........
不多時,張鉉在一名宦官的引領下匆匆趕到了天寶閣,他走進內堂,只見隋帝楊廣陰沉着望着自己,旁邊楊倓垂手而立,略顯得有點緊張,不敢看自己一眼。
張鉉連忙上前單膝跪下,“微臣張鉉參見陛下!”
“起來吧!”楊廣冷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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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陛下!”
張鉉站起身,他心中有些忐忑不安,楊廣這麼急急召見自己,當然不會談什麼軍國大事,十之八九還是和楊倓有關。
“擡起頭!”楊廣又令道。
張鉉慢慢擡頭起,明亮有神的目光注視着楊廣,只見他身材很高,但並不強壯,原本英俊的面容上佈滿了風霜,細長的眼角竟然有幾道極深的皺紋,臉色蒼白,顯得精神很是疲憊。
而楊廣也是第二次打量張鉉,在御史大堂上他沒有仔細看,現在他纔看清了這個年輕人的模樣,只見張鉉長得高大挺拔,英姿勃勃,目光深邃,面如刀削,楊廣不由暗暗點頭,他有識人之能,從外貌便看出張鉉氣質很正,絕不是奸邪之徒。
楊廣一指楊倓,“朕的孫兒說,你教了他很多東西,朕倒想知道,你究竟教了他什麼?”
“回稟陛下,微臣並不是刻意教殿下什麼,只是聊天時說過一些自己的想法。”
“具體什麼想法,一一說給朕聽!”
楊廣毫不含糊,追根問底,作爲祖父,他極爲關心長孫的成長,不惜聘請最好的大儒來教授長孫。
楊廣怎麼可能容忍一個侍衛對長孫的影響,他本想嚴懲這個膽大妄爲的侍衛,不過聽了楊倓的一席話,又看到了張鉉這個人,他心中的怒氣也被沖淡了不少,倒有了幾分好奇。
“微臣曾和燕王殿下探討過大隋目前一些危機的根源。”
張鉉停了一下,用眼角迅速看了一眼楊廣,見他負手站在窗前,背對自己,卻沒有阻止自己說下去的意思。
他又繼續道:“微臣認爲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大隋目前的困境是幾百年甚至上千年各種弊端積累的結果,從先帝時開始就準備扭轉這種弊端,卻遇到了強大的阻力,目前各種困難就是新舊制度衝突爆發的結果。”
楊廣眼中已經有了幾分難以掩飾的興趣,不過他很少讓臣下看出自己情緒,不露聲色又問道:“比如什麼弊端?”
“微臣認爲,弊端有三,首先是門閥制度,門閥制度源於漢,確立於曹魏,興盛於兩晉,到今天已根深蒂固,這些士族心中只有家族利益而不考慮社稷天下,不僅把持地方官府,使朝廷政令出不了京城,而且壟斷學識,阻隔了寒門士子上進之路,使貧寒子弟升遷無望,不平則鳴,低層各種怨恨積累到一定時候,必然會爆發,這是我大隋目前最大的問題。”
楊廣臉色緩和了很多,張鉉的話句句說到了他的心坎之上,爲了科舉之事,楊廣殫精竭慮,想盡一切辦法給寒門子弟機會。
但強大的士族力量又使他不得不妥協,最後極少數通過科舉上來的寒門子弟也只能擔任低品小官,升遷無望,要麼投靠豪門,反而成爲士族至上的鼓吹者。
這個道理當然不止張鉉一人知道,大部分高官都明白,但像張鉉這樣敢在皇帝面前上陳弊端之人,卻絕無僅有。
“然後呢?”楊廣又問道。
“其次就是南北分裂,數百年分裂敵視,彼此間的隔閡早已深逾千尺,雖然大隋已統一南北,但那只是地域上的統一,人心的統一還需要漫長的時間,聖上開掘大運河溝通南北,提高揚州地位,重用南方士族,減少稅賦,讓利於江南之民,這些都是極好的措施,但需要時間,至少要幾代人的時間才能慢慢撫平南北之間人心的隔閡。”
“繼續說!”
楊廣有些站不住了,他負手在房間裡來回踱步,張鉉字字珠璣,說到了大隋危機的根源上,令楊廣十分驚歎,十分感慨,大隋竟然有如此頭腦清晰的年輕人。
但楊廣卻不知道,張鉉所知所見,卻是後人對大隋亡國的總結,張鉉其實已經站在一個歷史的高度上。
“微臣的第三個觀點臣不敢直言。”
“你說就是了,朕赦你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