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事情真如楊志遠所料,喬治在通普高速的融資模式上,給談判小組出了一個很大的難題,可這個難題的難度之大,有些超乎楊志遠的預計。
按照中國現階段的通用慣例,在公路交通建設的融資模式上,各省都約定俗成的採用BOT(build-operate-transfer)模式:即建設-運營-移交。這個模式的意思是指政府通過契約授予企業以一定期限的特許專營權,許可其融資建設和經營特定的公用基礎設施,並准許其通過向用戶收取費用以清償貸款,回收投資並賺取利潤,特許權期限屆滿時,該基礎設施無償移交給政府。也就是說,本省把通普高速的建設和運營權特許給合資成立的通普高速建設開發公司收費經營,但合同期滿後,特許權收回,通普高速建設開發公司註銷,高速公路的所有權和經營權都收歸國有。
楊志遠預計喬治會在通普高速特許年限上與本省進行一番討價還價,因爲這個特許年限沒有法律限制,可以是二十年,也可以是三十年,甚至是五十年。就看通普高速的總投資額是多少,然後按現今江海通高速的車流量合理的計算出通普高速的車流量,再加以每年適當的遞增,就可以計算出通普高速一年的總收益,總收益減去管理成本、維護費用、融資成本等等一切可以攤在桌面上的費用,計算出通普高速一年的實際利潤,然後用總投資額除以一年的實際利潤,就計算出這個特許的年限出來。
楊志遠以爲喬治要討價的就是這個年限問題,要知道多收一年的高速公路通行費,喬治的財團就多一年的進賬。喬治希望多收幾年的通行費,這個可以理解,大家可以坐下來靜心靜氣地談,畢竟幾十年後的事情雙方都只是估計推算,可能會好於預期,也可能比預想的要糟,有許多的未知因素在其中。既然本省誠心實意地歡迎喬治的財團投資本省的公路建設,只要喬治說得出個子醜寅卯來,要求不太過分,本省肯定會接受喬治開出的略超合理範疇的條件,本省有這個心理準備,適當的給喬治多些利潤,誰都願意接受。要知道通普高速早一天通車,對本省經濟就會早一天產生巨大的效益,放棄局部,看全局,這是省長這樣的政治家必須具備的心襟和才智。
然而喬治這一次卻不按國內的常理出牌,他另闢蹊徑,提出了一個全新的融資模式:BOO(build-own-operate):即建設-擁有-運營。也就是說,通普高速按照政府授予的特許權,建設並經營通普高速標段,但不存在特許經營的年限,只要地球還在轉,地球上還有汽車在跑,本省人出門不是人人一架私人飛機,和喬治合資成立的通普高速公路建設開發公司就可以把收費進行到底,根本就不存在收回成本後把通普高速移交給政府一說。
楊志遠心想真沒看出來,這喬治金髮藍眼,西裝領帶,外表瀟灑,文質彬彬,一坐到談判桌上,就是一頭資本的餓狼。難怪他可以成爲這樣一家大財團的總裁,他這是把財團的利益算計到了最大化還要最大化,也可以說是無窮大。這喬治也太精了,楊志遠心裡忍不住罵,狗日的喬治,真他媽的夠狠夠黑。這哪裡是談判,分明就是裹挾着資本,在本省進行明目張膽的掠奪。
當然楊志遠也知道這種BOO模式如果不是用在高速公路這種重大的交通樞紐工程上,倒也不是不能試行,如果是普通的公共設施,你喬治想要BOO,政府部門只怕還求之不得,樂得甩掉包袱,運營、維護、管理,你喬治都得負責到底,出了問題還可以唯你喬治是問。但用在通普高速這樣重大的交通樞紐工程上就是不行,因爲通普高速說到底還只是整個高速網上的一小部分,它放在未來中國的整個高速網上,也就是一個局部,局部不能影響全局,這同樣是一個政治性的原則問題。
楊志遠看了對面的宋山一眼。宋山應該也是對喬治的這個方案不曾預料,他看着喬治,一臉的驚愕。
喬治把BOO的融資方案一說,就看着吳建平和楊志遠,說:“怎麼樣,我們的誠意已經擺出來了,現在就看你們的誠意了。”
坐在這裡的,誰都不可能是傻子,吳建平心知如果說剛纔那個控股51%的問題還有談的可能,那麼喬治的這個BOO的方案一拿出來,這就連談的可能都沒有了。怎麼談,根本就是無從入手。
吳建平不得不說話,他說:“喬治先生,你的這個方案在我省高速公路的投融資史上,還從來沒有出現過先例,你的這個BOO方案我們很難接受。”
喬治說:“吳,沒有先例不要緊,我們創造一個這樣的先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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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治笑了笑,玩起了他的美式幽默,說:“用你們中國人的話說,那就是創造性思維。”
楊志遠心想即便是照昨天馬少強的意思來,吳建平也不敢如此地發揮和創造,李鴻章籤的30多個條約都很有創造性,結果這一百年來沒少被國人咒罵。吳建平要真敢籤這個合同,不止是他,周至誠省長只怕都會被本省百姓咒罵一通。
事情的輕重吳建平豈會不知,他說,喬治先生,如果要談,我們只能在BOT的框架內談。
喬治擺擺手指,說:“NO,NO,吳,你們的這個BOT我們沒有多大的興趣。你們剛纔說到了誠意,我們在控股上已經表現了我們的誠意,那麼現在你們有必要把你們的誠意拿出來。”
楊志遠心想,你喬治剛纔哪裡是在表示誠意,分明就是在挖坑。
楊志遠心想,如果說剛纔在股權上喬治是爲試探,那麼在這種實質性的談判內容上,喬治就完全沒有試探的必要,喬治這是怎麼啦,他應該對中國的情況有所瞭解,此舉意欲何爲,真是讓人看不懂。
吳建平看了總經理一眼,又看向楊志遠,點了點桌上的記事本。楊志遠注意到,吳建平的記事本上寫着:楊秘,沒法談,怎麼辦?
楊志遠知道在這種存在嚴重分歧的情況下,雙方再接着往下談,純屬是南轅北轍,雖然不至於劍拔弩張,但爭執在所難免。楊志遠在記事本上寫了兩個字:先撤!
吳建平點點頭,然後笑着對喬治說:“喬治先生,你看你我雙方的分歧很大,你看我們是不是暫且休息,下午再談?”
喬治點頭認可,說:“OK,既然我們雙方的分歧很大,我同意休會。”
楊志遠注意到一個細節,喬治一方的美籍人員都只喝桌上的礦泉水,沒有喝茶。楊志遠想了想,對吳建平說:“吳董,還得麻煩你讓工作人員,把喬治他們美籍人員的茶換成咖啡。”
吳建平一聽就明白楊志遠的意思是,自己的手下沒有考慮到美國人的生活習慣,他一皺眉頭,說:“楊秘,省高速的工作人員在這種細節上還是有欠考慮。”
楊志遠知道吳建平此時心裡只怕窩了一肚子的火,他不願吳建平藉機找手下的麻煩,就笑,說:“吳董,換了就行,其實你應該表揚自己的手下,還好沒給喬治泡咖啡,要不然喬治一直處於亢奮狀態,我們上午豈不一事無成。”
吳建平知道楊志遠在說笑,他笑着搖搖頭,說:“這倒也是。”
雙方人員紛紛起立,但都沒有直接往外走,而是等待雙方的主談人員先行離座。喬治和吳建平在前,楊志遠和宋山走在後面,喬治回過頭來,笑了笑,說:“楊,你對今天上午的會談怎麼看。”
楊志遠笑,這回他說英語,楊志遠說:“喬治先生,首先聲明,我現在所說的話不代表官方,純屬個人觀點,我對今天上午的會談總結爲一個字和兩個字。”
喬治笑,說:“說來聽聽。”
楊志遠笑,說:“一個字:黑!”
喬治一指自己的鼻子,說:“楊,你這是說我嗎?”
楊志遠笑,說:“難道我會說我自己啊?”
喬治呵呵一笑,並不生氣,說:“楊,那另外兩個字是什麼,一併說來聽聽。”
楊志遠笑,說:“真黑!”
宋山撲哧一笑,說:“志遠,虧你想得出來。”
楊志遠笑,說:“師兄,我還有四個字呢。”
宋山笑,說:“說來聽聽。”
楊志遠附在宋山的耳邊,說:“真他媽黑!”
宋山哈哈大笑,說:“志遠,很形象。”
喬治看宋山如此高興,說:“宋,楊說什麼,這麼高興。”
楊志遠看了喬治一眼,一笑,說:“喬治先生,我剛纔告訴宋師兄一個笑話,說本省在和你談判之前,雖然窮是窮一點,但大家都還活得體面,不至於衣不遮體,但要是照上午和喬治先生這般談下去,等到通普高速一運營,本省人只怕就會被剝奪得只剩一個褲衩,還有何尊嚴感可言。”
喬治說:“楊,你這話好像另有用意。”
楊志遠笑,說:“喬治先生,我這也就是突然有所感慨罷了,喬治先生不妨好好想想,如果一個人沒有了尊嚴感,要錢又有何用。”
宋山看了楊志遠一眼,覺得這個小師弟,這話說得委婉,小師弟這是在提醒喬治好好想想,自己提了一個人家根本就無法辦到的苛刻條件,如果自以爲有錢,就可以不顧及對方的感受,對方豈會答應你的條件。宋山知道,這次的談判,能不能談下去,不在於本省人有沒有誠意,現在看來就在於喬治會不會修改條件,修改了,這樣大家纔有得談。喬治這是怎麼啦,宋山覺得不管是自己站在喬治的朋友的角度,還是站在公正的角度,喬治的這個BOO都得放到一邊去,不然這筆生意談不攏。
談判現場出現的情況,周至誠省長不可能知道,楊志遠覺得自己有必要到回省政府一趟,把今天上午的經過向省長作詳盡的彙報。楊志遠知道省長有中午午休的習慣,他特意給付國良打了一個電話,讓付國良告訴省長一聲,事情出現了很大的麻煩,自己飯後會和吳建平他們一起回省政府向省長當面彙報相關情況。付國良知道省長對此事深爲關切,付國良說:“志遠,我跟省長說說,你回來就是。”
賓主在省委招待所聚餐,儘管上午談判的進展緩慢,但雙方在宴席上,依舊談笑風生,一團和氣,根本就看不出有一絲的不愉快。這種時候,大家吃飯、小飲,說些無關痛癢的閒話,就是避而不談與通普高速有關的話題。這種午餐,時間一般都不會太長,因爲下午大家仍需繼續你來我往,爲各自利益而斤斤計較,這樣一來,雙方都有必要對上午的會談做出總結,調整佈局,商討對策,養精蓄銳,以便再戰。
雙方約好三點繼續,一擺手,大家各自散開,彼此心知肚明,用不着客套。
楊志遠對吳建平說:“吳董,我想我們應該上省政府一趟。”
吳建平早有此意,一聽楊志遠如是說,連連點頭說:“好。”
叫住總經理,三人往省政府而去。在路上,楊志遠接到付國良的電話,讓楊志遠直接上省政府小會議室,省長已經在會議室等着他們的到來。小會議室是省領導平時開會的地方,楊志遠一聽就明白,省長這是要在省政府小會議室開會。三人到得省政府小會議室,楊志遠一看,會議室的橢圓形會議桌坐滿了人,周至誠省長居中而坐,左邊依次是常務副省長朱明華、副省長馬少強、以及康裕等幾位副省長,付國良、交通廳的廳長都在座,而右邊的幾個位子空着,就等着他們幾個。
等楊志遠他們三人坐下,省長說:“建平同志,你把上午的談判情況,先給同志們做個彙報。”
吳建平於是把上午談判的過程一一說了。周至誠越聽眉頭皺得越緊,吳建平說完,周至誠說:“這個喬治,唱得是哪一齣,目的何在?他到本省來難道只爲添亂,說不過去!”
周至誠說:“今天把同志們突然招來,就因爲情況出現了一些變故,出了一些麻煩,但變故如此之大,有些出乎我的預料,我相信也出乎同志們的想象,現在我們有必要議一議,我們將以何種方式應對。”
馬少強心裡有些幸災樂禍,心說這喬治是你周至誠引進來了,原以爲引來了只金鳳凰,沒想到卻是條吸血的狼,全然不按規矩出牌,幸好自己昨天的話被周至誠增加了一些附屬原則,要不然吳建平一旦傻不拉嘰地什麼事情都一口答應,真出了問題,周至誠就可以完完全全把責任懶在自己的頭上。
這種會議不會自上而下,而是自下而上,要不然,大領導都表態了,小領導哪敢提什麼不同的意見。周至誠點名,說:“廳長,你是交通方面的專家,你先說說,出現這種情況,該如何處理。”
交通廳長是馬少強這條線上的人,他說:“喬治先生的這個BOO方案,在本省的高速公路實行融資以來,還從沒有遇到過。我的意見是還是請吳建平同志多和喬治溝通,回到我們BOT的談判框架上來,這樣大家纔好談。”
楊志遠心想這是什麼建議,純屬泛泛空談,大話一籮筐,實質性的東西卻沒有一點,如果吳建平可以做通喬治的工作,那省長又豈會把這麼多大小領導緊急召集在一起商討對策。
周至誠皺了一下眉頭,他看了馬少強一眼,說:“少強同志,你說說,你有何建議。”
馬少強說:“我認爲如果喬治先生死咬着他的BOO不放,那我們是不是應該考慮,這個談判還有沒有必要進行下去。”
楊志遠心想,馬副省長這唱的是哪一齣,變臉啊,昨天是大開大放,只要能融到資什麼都成,今天干脆就來個閉關自鎖,乾乾脆脆把門封上。兩種態度,一個天,一個地,簡直就是天壤之別,這變化之大也真夠讓你琢磨的。到底是馬副省長,這個建議也真夠損的,一着就把周至誠省長逼到了牆角上,反正喬治是你周至誠省長引進了,成了是大家的功勞,談崩了,與我馬少強無關,全當看了一場笑話。
周至誠笑了笑,很是大氣,說:“少強同志的提議雖然是下下策,但如果爲了融資,就要我們無原則的退讓,我看我們選擇放棄也未嘗不可。融資的前提就是要公平公正、互惠互利,喬治先生不行,難不成就沒有喬丹先生或者喬布斯先生了。”
馬少強一聽,周至誠倒也拿得起放得下,沒有因爲喬治是自己請來的客人就有所顧慮,瞻前顧後。這樣說來周至誠倒也不失爲大氣。
周至誠說:“當然少強同志的提議也是在不得已情況下的最後選擇,既然喬治先生來了,說明人家也是有誠意的。BOO這個融資模式在美國其實很普通,國情不同,大家看問題的角度也就不一樣,建平同志應該多和人家溝通才行。”
朱明華說:“我同意省長的看法。喬治先生既然來到本省,自然就有合作的誠意。他爲什麼要咬住BOO不鬆口,我看他的目的無非還是擔心資金的安全和收益,如果我們在這方面想想辦法,多和喬治先生溝通,喬治先生的態度,是不是還會是鐵板一塊呢,我看未必。”
周至誠點頭,說:“明華同志提起了一個新的工作思路,建平同志,你看看是不是可以找到一個折中的方法出來,超前點也沒關係。”
楊志遠心想,朱明華到底是省長力薦上來的,關鍵時候總能和省長站在一起,朱明華這是從根子上去找問題,不同於馬少強一棒子打死的方案,有很大的操控性。楊志遠心裡其實有個不成形的想法,和省長和明華副省長的思路都靠的上。可問題是今天在場都是領導,最小也是副廳級,自己就一個省長秘書,如果主動發言,那給人的感覺就是狂妄和不自量力。
楊志遠知道不管別人怎麼看,於情於理自己今天都該把自己的方案說出來,趁今天領導們都在,讓領導們議一議,說不定能獲得通過,那就可以在下午的談判桌上,將其作爲一個折中的方案提出來。楊志遠心想給省長減壓是自己的職責所在,因爲自己是周至誠省長的秘書,是省長倚重的左膀右臂,一旦談判按自己的方案落定,省裡融到了資,通普高速可以早日通車,省長的面子也過得去,這樣一來自是皆大歡喜,多方受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