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傅臣在屋裡坐了很久才離開,也再沒有第三個人知道,傅淵到底跟他說了什麼。
只是在傅臣走後,傅淵卻尋思了起來,又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微微搖了搖頭。
兒女情長,終歸不是什麼好事。
不過他是多疑的性子,這纔是主宰江山帝王之才。
傅淵落下一子,便叫人去請侯夫人來下棋。
姜姒這會兒也回了前面,侯夫人也入了席,正跟高家的母女兩個說話,渾然沒把旁人給放在眼底。想來高文雨纔是她最中意的兒媳了,衆人都冷眼瞧着今日姜姒素淨的打扮,只覺得礙眼。
有時候是弄巧成拙,侯夫人故意推遲了時間給姜姒下帖子,反而成全了姜姒。
現在裡裡外外多少雙眼睛看着,大夥兒都是濃妝豔抹,偏偏姜姒這一身衣裳那個家常那個溫婉,彷彿衆人當成是大事的一件事,在她眼底又多微不足道一般。
遠遠地看去,姜姒就是萬紅叢中一點綠,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了她。
今日來的這些人裡,家中多半都是有後輩的,平日裡就藉着這些機會想看人家,陡然瞧見姜姒,早有不少人往心裡記了。
眼瞧着寧南侯夫人竟然對姜四姑娘這裡不冷不熱,就有那些個膽子稍大一些的過來跟周氏搭話。
周氏雖不滿侯夫人的做派,可想着若這一門親事不成,倒也有別的法子,所以便沒拒絕,反倒是平和地跟衆人聊了起來。
只是礙於傅臣的面子在這裡,衆人話不好說得太露骨,相互之間暗示一二倒是真的。
有人上趕着相看,自然也有人看不慣姜姒,不過個小丫頭,竟迷得傅臣神魂顛倒非她不娶,可見不是什麼好人,又因爲她早先與傅臣種種流言不少,也有一些矜持的貴婦冷眼瞧着,面含譏諷。
人情百態,小小的一樁宴會尚且能現,更不用說是在那變幻莫測的朝堂之中了。
姜姒不過是這狂風巨浪之中的一隻小船。
她埋頭飲了桂花釀,便聽見一個刺耳的聲音:“侯夫人不是更中意高家小姐嗎?幹什麼這樣擡舉她,生得再好看有什麼用,還不是要敗在德行和家世上。男子挑女子和女子挑女子的目光可是不一樣的。”
一聽就知道是諷刺姜姒的。
姜姒垂了眼,竟就這麼淡淡地回視了過去。
背後說人長短還有這樣囂張的,真以爲她姜姒軟柿子好欺負不成?
大多數姑娘家聽見這樣的話,早就羞紅了臉,埋着頭不敢說話了,要麼就是衝上去跟兩個人對視,可這樣冷冷淡淡一眼掃過來的姜姒,卻讓人打心底裡發寒。
那背後說人的兩個年輕姑娘,看着也只是清秀,大約是沒想到姜姒會忽然之間轉過頭來,倒被她嚇了一跳。
其中一個色厲內荏地回視姜姒,似乎覺得自己不怕她。
“哎,你幹什麼拉我?她看咱們,咱們就不能看她了嗎?”
話雖然這樣喊着,可她的聲音畢竟小了下去。
理虧的又不是姜姒,背後說人長短的也不是她自己,現在她回視過去,兩個人支撐了一會兒,便越發地心虛,終於還是忐忑地離了席。
這一幕雖然淡靜,可還是落入了不少人的眼中。
姜姒行的端做得正,也懶得跟旁人說什麼。
衆人只覺得這姜四姑娘光明正大地把人給看走了,反而是那兩個小家子氣,說長道短太沒大家風度。
侯夫人眼見着這一幕,眉頭皺了起來,卻是心裡冷笑,看這樣子也是個心氣兒不低的厲害角兒,如今是困囿於姜家,沒那個地兒給她施展,若給她挪了地方,怕也是個厲害角色。
她的兒子,怎麼能看上這樣一個表裡不一的女人?
侯夫人正待要說什麼,那邊就有人來傳,說是侯爺請她去下棋。
眼底劃過幾分厭惡,侯夫人有些不情願,可想想還是直接去了,與衆人告了個失陪便離席走人。
她一走,賓客們便更隨和了。
這會兒也沒人上來跟姜姒這裡找茬兒,不過姜姒沒待多久就累了。
在頭一波有客人開始走之後,周氏便也與人一起走了,後面還有不少人候着,不過那也與他們無關了。
車上,周氏忍不住開始抹眼淚,道:“原以爲侯府是個好地方,至少公婆都喜歡着你,如今見了侯夫人,卻沒想她竟然變了。往日裡見着雖也扎人,可和和氣氣的,今兒她這態度,分明太冷淡。若你嫁進去,還不知被磋磨成什麼樣……”
自古夫妻之情難,婆媳之間的關係更難處。
女兒嫁人,一般來說是要嫁個好男人,可婆婆也是要挑,若遇見個厲害的,誰知道要用一個“孝”字把女兒磋磨成什麼樣呢。
姜姒見她哭,便嘆氣給她抹淚,淡笑道:“娘,我都還沒哭呢,您哭個什麼勁兒?”
她如今竟然生出一種破罐子頗摔的感覺來,心結解不開,她完全無法從傅臣這裡走出來……
明明那麼愛她,可是最後……
她也該罵自己一句犯賤了。
溫聲安慰着周氏,姜姒情緒也有些低落起來,約莫是想了想自己若真嫁到寧南侯府之後的日子。
這樣一個怎麼看自己都不順眼的婆婆,若傅臣能解決了還好,若不能解決,她又能怎樣?
說到底,還是看傅臣。
馬車車軲轆碾過了京城的大道上,不一會兒便到了萬和齋前面。
萬和齋內,謝銀瓶剛剛出來,就瞧見了姜府的車駕過來,猜着今日寧南侯府有宴會,這會兒她們怎麼回來得這樣早?
謝銀瓶是何等冰雪剔透的性子?她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
在謝方知身邊,謝銀瓶的消息可要靈通得多,他們家教女兒也是落落大方,從來跟男兒沒什麼區別,由此纔有謝銀瓶這樣得體的人兒出現。現下她略忖度一下,便吩咐自己身邊的丫鬟,道:“我聽說四姑娘素來識香,今兒我挑香料,你且去那邊馬車請了四姑娘來。”
跑腿兒的去得快,姜府的馬車本就在鬧市之中慢慢行走,聽見人來報說謝銀瓶請,周氏便連忙叫停了馬。
“是謝家姑娘?”
“正是呢,方纔我家姑娘瞧着夫人與四姑娘的車從這裡過去,說請四姑娘去辨識香料。”
外頭人伶俐地應了一聲。
姜姒聽見是謝銀瓶,脣角便微微地彎起來。
周氏見了,心道姒兒有這麼個朋友,纔是快慰之事。她於是道:“你與謝家姑娘交好,與她走動走動,緩解緩解你心中乏悶也好。另一則,你的親事,你爹雖是極力想要你去寧南侯府,可我見你也得老太爺的喜歡,若你不願意了,還……”
“我省得。娘,放心便好。”
姜姒點頭笑了笑。
周氏這才嘆了一口氣,看姜姒下了車,與那邊謝銀瓶走到了一起。
車駕自然是先行離開了,不過周氏也留下了幾個人給姜姒使喚。
謝銀瓶出來也帶着人,天子腳下倒也不怕發生什麼。
方見到姜姒,謝銀瓶便察覺了她眼底的那幾分怪異的愁態:“今日一瞧姒兒,我便高興不起來了。”
“怎麼了?”
姜姒笑了一聲,問道。
謝銀瓶挽着她手進了萬和齋,萬和齋老闆見謝銀瓶去而復返,還以爲香料有什麼問題,不過一轉眼又來了個姜姒,掌櫃的頓時閉了嘴。
姜姒與謝銀瓶一道看香,便聽她回答自己方纔的話道:“就是覺得姒兒不高興,所以我瞧着也不高興了。今兒是寧南侯府賞花宴吧?想必是侯夫人又鬧了什麼。”
“這你也知道?”
姜姒有些沒想到。
謝銀瓶笑:“我是我們謝家第二聰明人。”
謝乙自取字爲“乙”,他妹妹卻說她自己是“第二聰明人”,這兩兄妹都是頂頂有意思的人。
正是因爲謝乙取字爲“乙”,所以謝銀瓶只能屈居第二,而謝方知反而是謝家最聰明的那個。
不過……
姜姒忽然問道:“那謝相呢?”
“唔……”謝銀瓶似乎忽然被問住了,她思索了一會兒才道,“謝相大人是我們家最愚蠢的人。”
這怎麼可能?
姜姒心念一轉,便道:“大智若愚?”
謝銀瓶一下笑出聲來,目光盈盈地擡眼看她,一雙晶亮的眼眸裡透着的全是真誠,不由感嘆了一句:“我爹若見了姒兒你,怕是要把你當心肝兒地捧着,親女兒一樣地待着,難得有你這樣誇他的。我娘天天說我爹蠢呢……”
姜姒沒當一回事,只笑道:“謝相這樣的人,怎麼會簡單?我自不會信你的。”
謝銀瓶聽了,由是一聲哀嘆:“真虧得你沒生在我們家,否則我們一屋子都要眼紅你了。”
“爲什麼?”
姜姒還真不明白謝家人了。
謝銀瓶解釋道:“我爹最能犯蠢,不然怎麼能娶了我娘?我的意思也不是我娘蠢,我娘就是不大能認人。這倆啊,往一堆湊的。姒兒說話這嘴巴跟抹了蜜一樣,我爹聽了能不高興嗎?若你是我們家的,誰知道會怎樣?”
這話若跟前面的連起來聽,倒聽不出什麼端倪來。
只是單獨挑出某一句來,便顯得有些曖昧。
姜姒也只是心頭微微動了一下,就再也沒多想,與謝銀瓶一塊挑香去了。
謝銀瓶又接上之前的話,問侯夫人的事。
“這樣的火坑,也虧得你兩眼都瞎了往裡面跳,我哥跟傅臣太熟,從來警告着我,少跟傅家來來往往。我若是你,寧嫁給鄉野村夫,也不嫁入那金玉滿堂深宅門。”
這是謝銀瓶的真心話。
可天底下又有幾個謝銀瓶呢?
姜姒心底一時感傷起來,對她真是羨慕得厲害,只覺得天下再找不出第二個這樣率性灑脫的姑娘家了。
謝銀瓶早已經及笄,可愛往哪裡走動就往哪裡走動,天底下誰人敢說她有什麼不好?只因爲她出身謝家,從來光風霽月,叫人半點微詞也生不出,即便是嫉妒她才華如顧芝者,憋着想半個時辰,也未必能挑出謝銀瓶有什麼不好的地方。
說到底,都是些無關痛癢小事。
只是不知道,這樣通透的人,往後到底往哪裡嫁了。
姜姒與謝銀瓶完全不一樣,她知道自己內心又多陰暗,走的就是極端的路子,也沒謝銀瓶這樣放得開。
當下她沒說話,挑完了東西便與謝銀瓶一道出去。
謝銀瓶知道方纔一句戳中她心事,卻無半分遮掩道:“我看得出你似乎有什麼心結,我雖不明白你怎麼忽然作了這樣的決定,可若你選了便走下去。只是若有個什麼閃失,還是早作準備爲好。”
聽見謝銀瓶這一句,姜姒也知道她是知道傅家那些事的了。
不過謝銀瓶卻與謝方知一樣的說法:“傅世子與別人不同,你舍不下也是尋常事。姜閣老乃是元老,姒兒若有個什麼煩惱處,不妨去問問他?你堂兄也是個萬里挑一的好人選,總歸能找到個出主意的人。尋常女兒家心思算計難與朝堂裡混的人比肩,往後耳濡目染多了,便能漸漸出來。我倒也寧願姒兒能嫁個好人家,平平安安地一生。”
至少傅臣的用情,謝銀瓶也是看在眼底的。
她曾勸過自家兄長放手,可謝方知似乎不願。
到如今,她也不能對姒兒說這些,只盼着傅臣能不負她。
姜姒心思從來藏得很深,尋常人不知,可若能看出來的,又有幾個不生出憐惜之心?
只是姜姒自己不憐憫自己,她聽了,只垂了眼,一笑,道:“借你吉言。”
心裡暗歎,謝銀瓶也不能說什麼了,與姜姒出來,便要着人送她回去。
只是姜姒在經過巷子口的時候,便忽然喊道:“停車。”
紅玉一下就認出來,這是昨兒纔來過的地方,也就是了緣那院落所在的小巷:“四姑娘停下來做什麼?”
姜姒也愣住了,她停下來做什麼?
只是……
只是……
不知不覺就想起了那個被她起名爲化凡的孩子……
不,她應該最厭惡小孩子的。
想要硬下心腸來,可姜姒又忍不住動搖起來,反正不是自己的孩子,看一眼就看一眼吧。
況這個孩子又不跟茗哥兒一樣討厭她,她這樣保護不好自己孩子的母親……
那一瞬,姜姒真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着,臉色都白了。
八珍嚇住了:“四姑娘您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咱們下來歇歇吧!”
外頭的車伕是謝家的,這會兒聽見人不對,忙問道:“四姑娘沒事兒吧?”
姜姒只是忽然想起那一日的痛來。
她按住自己腹部,手指蜷曲得厲害,骨節泛白,打着哆嗦。
可她知道,她的身體一點也不疼。
姜姒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下車來的,只知道自己的指甲在木框上頭留下了深深的痕跡。
她看見了那簡單的一扇門,又想靠近,又不敢靠近。
不知不覺間就站了一會兒,謝方知似乎方從裡面交代了什麼事,便皺着眉出來,一眼就看見了站在外頭的姜姒。
這巷子還比較深,外頭有馬車擋着,外面人也看不見。
紅玉八珍都被姜姒嚇着了,見到謝方知來,反而纔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兒:“謝大公子,我們姑娘她、她……”
“四姑娘?”
謝方知根本懶得搭理這倆丫鬟,上來便問姜姒。
姜姒只是恍惚了許久罷了,她正感覺這一世的路與上一世的路重疊了起來,前面是重重的迷障。
聽見聲音,姜姒一擡頭,看見謝方知,便下意識地藏了情緒,道:“謝大公子,我只是路過這裡……”
一看見後面是謝府的馬車,還是謝銀瓶坐的那一輛,謝方知便知她見過了謝銀瓶,又問道:“今日不是寧南侯府賞花會嗎?你怎的……”
“與傅臣說了一會兒話,也知道些消息,不過他還在想旁的事。我該走了……”她一轉身就想要離開。
謝方知見她整個人都顯得憔悴恍惚,情急之下一把拉住她:“是不是出什麼事了?”
“沒有。”
姜姒什麼也不想說,另外……
“謝大公子你逾矩了。”
她指的是謝方知握着她的手。
紅玉八珍兩個已經驚呆了,謝方知擡眼冰寒地一掃:“你們兩個一邊去。”
姜姒不耐煩起來:“你使喚我丫鬟幹什麼?”
“是傅臣?他對你怎麼了?”
謝方知下意識就想到這個上面去了。
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姜姒解釋都解釋不通,她也不能跟謝方知說她上一世也曾是有身孕的人,對那個孩子抱有太大的期待,以至於最後慘不忍睹。眼底一層一層的森冷全冒了出來,像是浮出水面的氣泡,姜姒冷聲道:“他對我怎樣與你何干?”
“……”
謝方知一下沒了聲音。
他似乎被她刺了一下,喉結上下動了動,握着她手的手掌也有些僵硬起來。
是啊。
她跟他又什麼干係?
謝方知難受得剜心一樣,他甚至恨不能此刻依舊是萬箭穿心,他沒有再來這樣一遭,眼見着這蠢女人對傅臣舊情未了火坑一個接一個地跳,說到底就是心結解不開!
壓抑樂得許久,謝方知終於忍無可忍,他朝着外頭喊道:“阿東阿南把這兩個丫頭拉走!”
外頭立刻進來了兩個男人,上來就把紅玉八珍拉走了,姜姒簡直愕然,回看謝方知:“你到底想幹什麼?”
“這話不該我問你嗎?!”
謝方知氣勢洶洶地站在那裡,那眼神甚至比姜姒眼底透出的戾氣更重,接着就是他一字比一字更深的數落。
“傅臣對你好,你心動,他是你青梅竹馬,你應該的。他府裡一堆的破爛事兒,你煩心,但是你也相信他能處理好,他還是你青梅竹馬,你應該的。可在江山社稷與一個女人面前,他選擇的永遠不是你!姜姒,你個蠢女人,給我聽好了,你敢嫁他,我就敢搶親!”
天底下從沒聽過這樣霸道的話。
姜姒今天的情緒也不大對,她恨不能提了巴掌給謝方知摑臉上去:“我就是不死心,就是不甘心,我就是還有心結打不開!死我也要死個明白!他不曾有任何對不起我之處……”
“那是你蠢!“
謝方知沒等她說完,就直接劈頭蓋臉給她罵了過去:“你也不想想,他若真在乎你,會因爲手下要做的大事秘行山東而不顧與你成婚的吉日?還找了替身跟你成婚!你也不想想,事後姜謝兩家被如何出賣如何打壓如何崩毀!你也不想想,他若真愛你,愛屋及烏,又怎會連你一星半點的髒污都容不下?他愛你,不假,他更愛他自己!這男人,你打算留着過年嗎?!”
朝着姜姒一通罵完,謝方知終於舒坦了,舒坦極了。
他心道姜姒總該被他罵醒了吧,愜意地舒了一口氣,然後一垂眼,謝方知就等着看這小女人哭哭啼啼上來抱大腿,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什麼的,然後他再語重心長告訴她,傅臣真不是你良配。
可是,他一轉眼,只看見姜姒那種眼神……
等等——
他剛纔好像,說漏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