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銅鏡,碎了?”
龍骨大殿,鏡妖君不敢置信,盯着自己的鏡子。
“發生了什麼……”
鏡子那邊是碎成萬千片的虛無。
所有的畫面都終結了。
鏡妖君隱約能感受到,銅鏡破碎的原因,是自己“窺伺”到了太過強大的存在,鏡子那一端,有一股不可直視的偉力浮現。
“……是天啓之河的存在復甦了!”
鏡妖君陡然驚醒。
他連忙召出高臺之局的棋盤,喃喃道:“此事重大……要迅速彙報給陛……”
聲音戛然而止。
壎妖君來時還一片完好的龍骨棋盤,此刻已經破碎,在因果層面被人拆解。
鏡妖君想起龍皇陛下給予自己的贈言叮囑。
涉及天啓之河那位沉睡者的一切,都是禁忌……都是不可挖掘,不可感受,不可試探的。
“直視他,便如直視陛下……”
鏡妖君失神站在銅鏡之前,看着那張綻放蛛網的碎裂鏡面,映襯出無數個破碎的自己。
銅鏡破碎,棋盤拆解,這算是天啓之河沉睡者,給龍皇殿的警告麼?
……
……
不可名狀的“偉力”,降臨在小舂山頂。
這場戲劇化的衝突,以更加戲劇化的方式落下了終幕。
只有持握紫匣的寧奕,不受這股偉力的影響……因爲那股禁忌之力的主人想見的,就是他。
最後的星河長夜,浩瀚的月光星輝,在山頂擰轉,流淌。
紋繡着青藍游魚的水袖,在山頂風暴中搖曳暈開。
元降臨的這一刻,整座天地似乎都反過來了。
小舂山山頂,反而像是鏡子裡的一片世界。
寧奕甚至聽見,自己耳旁有水泡聲音,他環顧四周,月夜雲層有巨大的黑影掠過,那是一條長鯨,遮天蔽月,所到之處,吞吐穹宇。
元先開口了。
他的嘴脣不曾動彈,站于山頂,整個人身形,卻宛若浸泡在水中搖曳的古老海草,即便是寧奕運轉命字卷,亦看不清元的真實容貌,只能看見白如蓮花的肌膚,以及頰面兩抹圓形紅點。
那道聲音,卻十分清晰。
“許久不見,烏爾勒……”
“或者,喊你在大隋的名字,寧奕?”
元模糊的神色上,似乎泛起了笑容。
他的聲音裡帶着笑意。
他緩緩向着寧奕走來,步步生出漣漪,小舂山山頂的風和氣都化爲海底的噪沫,嘩啦啦啦向着四面八方退散。
僅僅兩步,元就來到了寧奕身前。
寧奕終於看清了水袖大袍年輕男人的面容,他眼中滿是溫和期待的笑意。
期待“重逢”。
“許久不見……”寧奕也笑了笑,在天清池後,他便一直渴望來到草原,來的路上,還在發憷如何喚醒天啓之河的沉睡存在。
終於相見了。
“我該喊你‘元’,還是國師大人?”
寧奕神情複雜,注視着眼前這位真正青春永葆的“禁忌存在”。
天清池府邸圖卷,他看到了大隋定海開國的震撼畫面……在那一刻,寧奕印證了自己的猜想。
沉睡在母河河底的元,正是掀開倒懸海的那位初代國師。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元輕聲道:“而代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身份。”
寧奕怔了一怔。
早在初次踏入草原,寧奕就聽聞了母河河底禁忌存在的傳聞。
兩千年前,執掌北境的獅心王踏足天神高原,化名烏爾勒,征服這片大地之時,身邊“跟隨着”一位傳奇陣法師,那位陣法師單槍匹馬,佈置立下了邊陲戰線的堅固長陣。
而獅心王隕落之後,那位陣法師也就消失了。
小元山符聖告訴自己,王帳典籍裡記載……那位陣法師,正是天啓之河的沉睡者,烏爾勒歸去之後,他庇護草原已有兩千年。
“元”的足跡,不止於獅心王,再往前推溯,如果寧奕掌握的信息足夠,那麼他會看到,這位孤獨的陣法師,跋涉歲月,踏遍山河,出現在歷史裡諸多有名的“大事件”中。
他或許是闖入紅山留下畫卷的探墓陵者。
或許是跟隨獅心王立下赫赫戰功的不知名陣紋師。
或許是與光明皇帝一起倒開天海的大隋初代國師。
或許是創立蓮花閣的傳奇人物。
但這些,都不重要……這些只是代號。
寧奕在這一刻頓悟了,但又有些惘然。
當一個人,在歷史中不止以一個人的身份出現,那麼這些“身份”都只能算是代號。
最重要的,就是最開始的身份。
在天啓之河沉睡前,入紅山前,征服草原前,開國立閣前……
萬年之前。
元是誰?
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寧奕的預感從不會有錯。
於是他急切地問出了這個問題。
“你是誰?”
短暫的寂靜——
元笑了笑,道。
“我是誰?”
語氣裡帶着三分自嘲,七分悵然。
這不是一句反問句,更像是一句陳述句……或者疑問句。
元開口,望向寧奕的眼神十分真摯,這一幕看起來頗有些滑稽。不像是寧奕在問他,而是他在問寧奕。
寧奕有些懵了。
他以眼神示意詢問。
這個問題……我應該知道嗎?
元看懂了,於是眼神變得更柔和了。
“我誰也不是……如果你現在還無法給我‘答案’的話,我只能告訴你,我不是你所查到的那些身份。”
元的聲音很輕,但很有力。
寧奕更加惘然了。
元不再繼續這個話題,他站在小舂山頂,揹負雙手,一枚破碎的搖曳的光點向他“遊”來。
元伸出一隻手。
咒言鏡溫順無比,落入掌心。
“一件仿製不錯的贗品。”元把玩了一下,給出了這麼一個評價。
仿製?
贗品?
寧奕神情古怪,眼皮挑了挑。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咒言鏡,北荒鯤鵬大聖煉製的頂級寶器,可以照現世間萬物的兩面。
“贗品?您是怎麼看出來的?”寧奕連忙發問,態度放得很低。
元捻了捻鏡子,瞥了眼寧奕,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在他看來,這似乎是一個很好笑的問題。
“不知爲何,妖域這些年,一直執着於試探我的生死。”元沒有直接回答寧奕的問題,而是解釋了自己爲何會在此刻降臨,“北妖域的龍崽子長大了,他布了一盤棋,囊括四海,請我入甕。”
寧奕神情一滯。
即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寧奕還是花了兩三個呼吸,才明白元所說的“龍崽子”,是北妖域的那位大帝。
“您說的是……龍皇?”寧奕小心翼翼確認。
“嗯。”元點了點頭,沒有避諱這段因果,“……那頭龍崽年幼時,與我見過一面。我折了他一條腿。”
寧奕:“……”
“他沒吃過虧,又很記仇。”元笑了笑,不是很在意,“所以如今羽翼豐滿了,自然要來尋我。只不過這局棋下的太大,把你也算計在內了。所以……我給了你這枚紫匣。”
寧奕神色一凜,手指摩挲紫匣。
連“元”都說龍皇棋局太大……那麼自己遭遇的區區邊陲高臺獸潮,只是其中的一小環?
寧奕心中不免有些感動。
是因爲自己,所以元纔出手的麼?
“紫匣裡不僅內蘊願力。還有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元賣了個關子,而且解釋了這個關子,“你修行過天機推演,應當知道,卦算師即便窺見未來一角,也不可言。”
“因果玄妙,不可言說。”寧奕點了點頭。
這他是懂的。
有些東西……說出來就不靈了。
而且天機纏身,一旦泄密,不僅僅泄露天機者會遭受災劫,因果原主也會飽受業力折磨。
“山窮水盡,可開紫匣。”元柔聲道:“我救你一命。”
僅僅是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寧奕已經感到了肩頭一股無形業力降臨。
元已經泄露天機了!
只不過因爲他足夠“強”,而小舂山山頂世界,也被元拉入了自己的領域……所以即便泄露到這種程度,也沒有實質性的處罰降臨。
寧奕捧着紫匣,額頭滲出汗水。
這是昭示着,自己最近會有殺劫降世?
命字卷卦算之下,自己竟然一點察覺也沒有……
龍皇殿的棋盤,應該已經將自己罩住了。
手中拿着元的保命紫匣,寧奕非但不覺得輕鬆,反而覺得更加沉重,這份恰到時機的讖言機鋒,固然道破天機,但只道了一半……以自己如今修爲,元所說的山窮水盡,怎樣纔算是山窮水盡?
是妖域大聖對自己出手?
難不成還能是龍皇白帝親自對自己出手?
寧奕望向元,心境瞬間又清淨下來。
元的臉上,永遠是那副溫和而不在乎的笑容。
“這枚贗品鏡子的‘因果’,我已摘了。”元將咒言鏡給了寧奕,“這頭小魘妖懷揣寶鏡來到草原,本就不是巧合……不過這枚棋子,我已拔了。今日這事,你準備怎麼處理?”
寧奕眼神一亮。
咒言鏡裡的記憶,是從安嵐醒來開始的。
這樣一位懷揣寶物的魘妖,怎會無緣無故來到草原……說到底,這從來就是龍皇棋盤的一環。
“我想留她一命。”寧奕思忖片刻,認真開口。
元點了點頭,道:“那麼王帳或許會被割裂。”
金鹿王妃不死,金鹿王勢必和其他六位草原王決裂……本就不齊心的草原諸旗,直接分裂。
“現在的草原不是我想要的。”寧奕沉默了一小會,“我想試一試,能不能讓它變得更好一些。”
元再一次提醒。
“寧奕,你可要想清楚,人心中的偏見是無法被根除的。在這件事上,即便是我,也無法幫你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