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
一共三位。
寧奕,張君令,顧謙。
三人凝視着牢獄內的驚人景象,皆是沉默不語,但神情各異。
寧奕盯着蓮花閣老閣主,眼神複雜。
今日在這裡看到“黑蓮花”,與當年陽平洞天遇到胤君,心境頗有些相似,影子侵蝕萬物,污化蒼生,身爲執劍者,親眼看到自己身邊之人墮落黑暗,這是一種莫大的悲哀。
張君令則是神色錯愕震撼。
在她記憶中,老師是光明的化身,留給她的模糊記憶,都只剩下一片熾烈的光了。
昆海洞天出身的張君令,對於眼前的“黑蓮花”,有着極其憎惡的牴觸感,若不是理智高速她……眼前就是自己的老師,那麼她此刻已經拔劍了。
第一次看到“影子”的顧謙,面色緩緩變得蒼白。
眼前的國師大人,散發着令凡俗畏懼的,如罌粟花般的妖豔氣息。
那朵黑暗潮水中,緩慢輪轉的蓮花……既腐敗,又美麗。
以顧謙的修行境界,遠遠接觸不到影子的存在。但接手昆海樓後,這位顧左使手中所掌握的權力,已經讓他有資格瞭解這份真相。
今日太子將他帶入茶室甬道,便就是讓顧謙看到,這世界最骯髒的一面。
“殿下……這是?”顧謙聲音沙啞,略帶顫抖。
“影子。惡之源。不死不滅的黑暗生靈。”太子瞥了眼寧奕,淡淡道:“隨便哪一種稱呼都可以……你其實不是第一次看到這東西了,上次在東境大澤,李白鯨已經墮入黑暗。”
顧謙回想着那一日大澤畫面。
他深吸一口氣。
下一刻,顧謙一隻手猛然下壓,握住掌中劍鞘,準備拔劍。
“咔嚓——”
劍鋒在鞘內卡死。
顧謙肩頭被寧奕一隻手輕輕按住,一股不大不小的力制止住了他。
“沒有用的。”太子笑了笑,看戲一般,搖晃着未燃的火摺子,道:“顧左使不必勞心,帶你進來,便是讓你看到這東西……是存在的。至於殺死他,不是你的事情。”
顧謙神色蒼白,緩緩放下佩劍。
他咬牙道:“如今的國師大人……多看一眼,都讓人覺得噁心。”
牢獄中的老者,已沒有一絲一毫的端莊聖潔模樣,渾身被黑色墨意沾染,散發出一片腐敗氣息。
最讓人心憐的,便是在老者懷中任其蹂躪的雪白女子。
“本殿領着龍凰來到這裡。”太子輕聲道:“對她明說了袁淳先生的情況,她依舊堅持要見先生一面,要感化先生……”
堂堂大隋國師,淪落至此,的確是一個讓人無法接受的事實。
連寧奕都接受不了。
更何況對先生死心塌地,受鐵律大恩的龍凰?
這牢獄內,關押着先生的最後一朵蓮花分身……如果這朵蓮花也沒得救了,那麼袁淳先生,便是真的死去了。
“她進去了,便沒有再出來了。”李白蛟沒什麼感情,但眼神中卻並非一片冷漠:“你們今日所見的景象,乃是龍凰自願所爲。她心甘情願成爲黑蓮花的供品玩物,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本殿……沒什麼可管的。”
他只管拿到自己所需的鐵律鑰匙,龍凰是死是活,與他何干?太子處於情義搭了一把手,但也禁不住苦主一心往坑裡跳。
寧奕緩緩鬆開了壓制顧謙的手掌。
他凝視着籠牢,龍凰的身軀潔白如雪玉,袁淳的破爛衣衫下傷痕累累,血跡斑斑,雖然乾涸,但留下結痂。
影子……自愈能力極強。
身上留傷,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寧奕望向太子,目光停留在那幾經搖曳,始終不燃的火摺子上,道:“殿下,您……”
不等他說完。
太子坦誠道:“嘗試過弒師,均以失敗告終。”
這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情。
但……若袁淳先生墮入黑暗,這便是一件合乎情理的大義凜然之舉。
到這一刻,寧奕明白太子爲什麼不願公開袁淳先生的真實情況了,如果這一幕被公開,影子的存在其實就等同於昭告天下,這等黑暗生靈的存在,不僅僅會引起恐慌,更會引起心術不正之人的覬覦。
太多人,不瞭解“永墮”的概念。
但他們知道,“不死不滅”意味着什麼。與後者比起來,前者真的不算什麼。
“長生有什麼好……”
張君令的聲音,聽起來像是甚是沙啞,帶着哀傷。
“連先生也抵抗不住永生的誘惑麼。”
永墮之後,再無回頭路。
天都永墮之人,逃不過鐵律王法的處刑——連二皇子都要斬,袁淳先生的黑蓮花分身,自然也是要斬的。
只不過。
“不知是不是龍凰鮮血的緣故,每隔一段時日,先生都會清醒一段時辰。”太子輕聲嘆息,道:“之前長陵宴席的話,本殿是認真的。這場東境大勝,的確有先生的一份功勞。偶爾清醒的時日裡,他已經幫了我很多很多。”
寧奕拎着神性燈籠,向前走去。
等等……顧謙下意識想要伸手去阻攔,但陡然想到了寧奕可是打贏了韓約的絕世猛人,遂作罷。
牢獄的門,攔不住執劍者。
寧奕身形如穿水波,緩緩穿過牢獄鐵柵欄,一層虛無漣漪層層盪開,大隋陣紋師設置的秘令層層掠動。
這一幕,看得太子蹙起眉頭,搖曳皇權火折的動作都緩慢起來。
黑色潮水,在執劍者威壓的擠壓之下,被逼迫地層層收斂。
原先將整座甬道都淹沒吞滿的黑暗……此刻一點一點收攏成立體實態。
一枚盛開的,精緻的黑色蓮花,在執劍者燈籠的對立面凝聚而出。
“老先生。”
寧奕聲音很輕地呼喊了一聲,這一聲呼喊,動用了神魂秘法。
他是想嘗試喚醒袁淳身體裡存在的真我意識。
面容猙獰的袁淳,只是神情惘然一剎,旋即恢復兇惡,狠狠向着寧奕撞來。
“轟——”
狹窄牢獄,劇烈震盪起來。
電光火石之間。
寧奕不慌不忙,身形向後掠去,動作幾乎與袁淳前撲衝撞之姿態同時發生,不分先後。他拎着光明燈盞,躲開黑暗潮水,彈指叩出一縷劍光。
書院所收的“白虹”飛劍,當真如一抹白虹,在方寸空間遮天蔽日,抖落萬縷劍芒。
顧謙雙手遮住眼簾,不能直視。
張君令白布蒙面,神情自然。
太子眯起雙眼,饒有興趣觀看好戲。
袁淳的後頸撕啦一聲,飈出一串密集而又連綿的鮮血,咔嚓咔嚓的劍氣撞擊之音,不斷在老者口中響起。
他狠狠咬着白虹,不肯鬆口,任憑劍氣鑿擊。
白虹劍身附着一層神性,此刻神性劇烈流逝,黑暗侵蝕之下……人會永墮,劍器亦是如此,尤其是生出劍靈的飛劍。
寧奕依舊是不慌不忙,繼續二叩指。
這一次,龜紋龍藻飛出,一左一右,釘在交疊雙手,防禦姿態的袁淳肩頭,將左肩右手,右手左肩,釘穿起來。
“嗖”的一聲。
石壁震盪起層層破碎的黑暗潮水。
袁淳含着白虹,身子被兩把飛劍釘住,憤怒嘶吼,無濟於事。
他本想憑藉黑暗消化神性。
但寧奕便如無量大海,無須什麼動作,山字卷便自行將滾滾神性送入三把飛劍之中。劍身神性雖然看似微薄,但實際上極其渾厚,後續無比綿長。
寧奕伸出兩根手指,翻了翻倒在地上的龍凰身體,女子先前雖是眼神灰暗,但離了袁淳,整個人瞬間如抽了魂魄一般……軟綿綿倒在地上,絲毫反應沒有。
“龍凰還活着……”
探了探鼻息,寧奕開口,顧謙鬆了口氣。
但並沒有高興多久。
“她真的將自己貢獻給了袁淳。”
寧奕皺起眉頭,手指擡起,緩緩隔着肌膚上尺餘距離,感應下來……這具身子,的確還有生命跡象,但體內像是被塞了棉花一般,填滿了污穢。
寧奕搖頭道:“想要讓龍凰開口,幾乎沒什麼可能了。”
這是心甘情願,給影子當祭祀品,維繫影子的存在。
這樣的人,還真是罕見……當初陽平洞天,死在影子手中的人,大多還是不聽勸告誤入洞天的修行者,在靈山,最多就是被欺騙的教徒。
像龍凰這樣,明知師父墮落,還指望自己血肉能加以感化的人,實在太少了。
這,很忠誠。
但,也很愚蠢。
太子不帶殺氣,笑着問道:“寧奕,龍凰還有什麼開口的必要,你莫非以爲……本殿在騙你不成?”
“寧奕不敢。”
寧奕站起身,望向被自己三把飛劍釘入石壁的袁淳,對太子抱拳揖禮,道:“還是請殿下施展手段,讓袁淳先生,短暫醒來吧。”
太子溫和笑了笑。
這寧奕……還真是好眼力啊……
李白蛟擡起手臂,被他帶入茶室甬道的那枚火摺子,嘩啦一聲,無風自燃。
一時之間,狂風大作。
寧奕的神性燈籠,抵禦火光,飄搖沉浮如一葉孤舟。
唯有太子的一點冠冕之火,堅定地懸浮。
非但沒有熄滅,反而燃燒地更加旺盛。
狂風吹拂地顧謙身子左搖右擺,拽着張君令一條臂膀,勉強站住。
而身材瘦削的李白蛟,屹立如竹,雙腳牢牢釘在地面,紋絲未動。
漆黑蓮花,被冠冕之火灼地熾烈搖曳。
被釘在石壁上的袁淳,雙目渾濁,一點一點,恢復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