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島南部,一座紅木府邸。
寧奕推開門,站在府前,向內看去。
落葉簌簌,柔光散落。
這就是葉先生當年的閉關之處……離開西海之後,被後人精心維護起來。
葉雲鶴說得不錯,即便那葉雲梟被蘇姒蠱惑,聽信妖女讒言,沉迷煉丹雙修,敗壞仙島靈氣,卻未敢損壞劍仙祠分毫。
寧奕身後,一對少年少女,小心翼翼,跟在後面,環目四顧,不敢觸碰府邸周圍的一草一木。
得了葉雲鶴准許,兩個小傢伙歡天喜地跟在寧奕背後,有了這次觀摩劍仙祠的機會。
銅錢抿着嘴脣,瞪大眼睛,聲音極輕地問道:“元寶師姐……這就是葉祖的住所嗎?”
他聲音很小,顯然是不想讓寧奕聽到。
今日發生的一切,對少年而來,實在太不可思議。
他至今還無法接受……眼前那個沒什麼正經模樣的傢伙,在輩分上,是自己的曾師祖。
黑衫少女聳了聳肩,葉祖所在的劍仙祠,可是被宗族嚴格保管起來的聖地,尋常人等不準入內,她也是第一次來。
元寶以眼神示意,讓銅錢問問前面的男人。
畢竟……寧奕乃是葉祖的弟子。
耐不住好奇,銅錢咳嗽一聲。
“咳咳……”
“那個……姓寧的……”
寧奕眉眼含笑,回頭望去,黑衫少女環抱雙臂,故意挪開腦袋,裝作毫不在意,另外一邊濃眉大眼的黃衫少年厚着臉皮問道:“這劍仙祠……怎麼看起來有些破舊?”
“你方纔喊我什麼?”寧奕嘖嘖一笑。
銅錢被噎得無語,想了想,自己態度的確有些不對,明明有求於人,卻擺譜像是一位大爺。
收斂三分後,銅錢努力擠出笑容,問道:“那啥,寧先生?”
寧奕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
這稱呼,不對啊。
銅錢快哭了,道:“你你你……欺人太甚……”
寧奕笑眯眯道:“不要忘了,某人先前怎麼說的,磕頭下跪喊我曾師祖?”
少年滿臉通紅,咬牙道:“男子漢大丈夫,一諾千金,我銅錢發過的誓,絕不反悔……寧……”
要說出曾師祖三字,可當真比咀嚼牛糞還要困難。
“寧……曾師祖……”銅錢雙膝微微下蹲,卻被一股柔和之力托起。
“跪拜之禮就免了。”寧奕高高舉起,輕輕放下,他還犯不着和一個小孩子斤斤計較,淡淡道:“我這位大惡人,只是想佔一佔你便宜,你跪下了,我就免不了要送你這位曾徒弟見面禮。喊聲曾師祖,開心開心,也就罷了。”
少年長長吐出一口氣。
“隨我入府吧。劍仙祠是何樣,我也從未見過。”寧奕大手一揮,率先入府而去。
……
……
滿懷着好奇的兩個小傢伙,入府之後,難免有一丁點失望。
在傳聞中,葉祖是境界通天的大修行者。
被仙島所有人保護起來的劍仙祠,在孩童的想象中,應該滿是仙人遺藏,修行功法,或者是絕世名劍。
可惜……什麼都沒有。
沒有那些黃金珠寶,仙決功法,而且看起來十分簡陋,屋舍內除了書籍,古卷,就沒其他的東西了。
不過元寶銅錢對視一眼,又露出笑意。
看到劍仙祠內景象,兩人沒來由覺得心中鬆了口氣,踏實起來。
傳聞中葉祖的形象,便是一個無慾無求的聖賢之人,可這世上當真有聖人嗎?如今親眼一見,葉祖故居,不負傳聞。
這是一樁好事。
寧奕推開葉先生閉關的靜室屋門。
能夠看出,先生當年在仙島的生活非常樸素,靜室之內,只有一木桌,一蒲團,一張蘊含神魂的水墨畫。
寧奕靜靜站在木桌前,神色動容。
那張水墨畫的內容,並不陌生。
畫中立着一位馭劍女子,墨髮束起,黑衫飄搖,曳然若天上仙人。
“好美的仙女姐姐……這是葉祖當年的仰慕之人嗎?”
銅錢看到這一幕,怔怔失神。
元寶狠狠以胳膊肘抵了一下少年,銅錢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以手掩脣,止住聲音,然後他發現……站在畫前的寧大惡人,似乎也看得出了神。
寧大惡人,認識畫中之人?
寧奕伸出一隻手,指尖輕輕觸碰墨畫畫卷,無聲地笑了笑。
他自然認識。
畫上之人是阿寧。
大隋五百年前的塵世風雲,在寧奕眼中,已不是秘密。
因爲樹界讖言的滅世劫難,陸山主,太宗皇帝,葉先生……都與阿寧相識,而且爲了完成最後的“某個目標”,達成了共識。
“葉先生,前塵舊緣,已是過往。”
寧奕沒有取下畫卷,而是跪在蒲團之前,緩緩叩首,道:“弟子寧奕,已替你取回稚子。”
三叩首。
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葉長風於自己,如師如父,此恩終生銘記。
站在靜室外的少年少女,見此一幕,默不作聲地跪在靜室外,也跟着叩首。
對西海而言,葉祖是守護蓬萊的仙人,每一位生長在島上的居民,都留有畫像,供奉膜拜。
能入劍仙祠,參拜葉祖,便是一樁天大的幸事。
在少年少女跪下之後。
寧奕心中忽然一動。
他打開劍氣洞天,一柄飛劍,嗡的一聲,震顫而出。
稚子。
合鞘之後,稚子便安靜停在寧奕劍氣洞天之內,有如長眠。
此刻這柄飛劍,發出清脆劍鳴,一如當年見到寧奕裴靈素那般……自行飛掠而出,來到元寶銅錢面前。
寧奕始料未及地看着這一幕,眼神有些恍惚。
稚子劍自行脫鞘,一分爲二,那截雪白銀亮的鋒銳劍身,緩緩推出厚重劍鞘。
劍身懸浮於少女面前,而劍鞘則是落至少年掌心。
“這是……?”
黑衫少女元寶,不敢伸手去觸碰那銀亮劍身,一是因爲此劍劍意太過凜冽,生平僅見,二是……整座劍仙祠,似乎都在震顫。
木桌,蒲團,紅木府邸。
因爲稚子出現,劍仙祠靈氣紊亂起來。
“被喊了一聲曾師祖,似乎是我虧了啊……”
寧奕看到這一幕,眼神欣慰,卻是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這是葉先生的劍。”
寧奕寬聲道:“劍有其靈,承載其意,既然它主動來到你們面前,不妨便好好把握這個機會。”
少女抿起嘴脣,緩緩握住劍柄,那震顫的劍身,便緩緩恢復平靜。
雙手接過劍鞘的少年,眼神惘然,又聽到寧奕開口。
“你既拿了劍鞘,便要沉下性子,不可急躁,要好好守護你師姐……還有蓬萊仙島。”
原來稚子,本就是劍鞘兩分。
人之初,性本善。
稚子孩童天真爛漫的那一面,便體現在其善之一字上。
這柄劍的含義就是守護。
葉先生守護仙島,守護寧奕。
而當年接下稚子的寧奕,如今也成了守護天下蒼生的執劍者。
寧奕隱約間,悟到了什麼。
年少之時,自己踏陵訪墓,搜尋名劍,將前賢豪傑的劍器收入麾中。
如今……這些劍,卻是一柄一柄,重新贈了出去。
執劍者,執天下之劍,並非是要收集萬劍。
或許執劍者的真正使命,便是要教天下人,握天下劍。
劍仙祠的變動,引發了仙島的震顫,這座府邸承載了太多人的敬意,頃刻之間,便有一柄柄飛劍破空而來,而這一次,這些飛劍劍修,則是懸在劍仙祠外,不敢靠近。
稚子劍意,一圈一圈激盪而出。
劍鞘劍身,帶着少年少女,飛出院落,來到高空,歡快輕鳴。
仙島的修行者,認出了葉祖的佩劍。
他們震驚詫異之餘,看到一襲黑衫,緩緩從府邸中走出。
“仙島靈氣枯竭,聚靈陣破損……今日,我替蓬萊重啓陣紋。”
寧奕併攏兩根手指,從眉心捻出一縷雪白光華。
山字卷,生字卷,伴隨神性,向着整座仙島地底涌去。
葉先生布下的陣紋,如蓮花一般,糾纏在仙島根莖之處,因爲葉雲梟逆行倒施之故,蓮花經脈堵塞,星輝枯竭……但隨着天書古卷的衝擊,陣紋堵塞之處轟然破碎。
劍仙祠爲中心,地面浮現出層層雪白光華,當真涌現靈氣蓮花。
陣紋重啓。
仙霧繚繞,府邸被一片氤氳靈氣包裹。
寧奕站在府邸門前,望着被稚子拉去懸空掠行的兩道身影,還有歡呼雀躍的仙島修士,露出了笑容。
他回首望去。
有剎那失神。
霧氣搖曳中,似乎看到了一道熟悉身影,那道身影披着大袍,就懸在仙霧中對自己頷首。
“葉先生……”
塵世變遷,自己成爲了葉先生口中所說的名動大隋的大劍仙。
只是……多可惜啊。
葉先生,沒有看到這一幕。
寧奕眼中滿是遺憾。
他喃喃自言自語,問道:“我們還會再見面嗎?”
在野草燃燒,初綻頭角的時代裡,寧奕所遇到的每個人,都在教他成長,教他快快成爲一個獨當一面的大人。
唯有葉先生,教他如何永遠當一個稚子。
“呼……”
寧奕長長吐出一口氣。
他合上了劍仙祠的府門,輕聲行了一禮,很是篤定地說道:“葉先生,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府內合攏後,站在霧中的那道身影,竟非夢幻。
他似是聽到了寧奕聲音,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算是應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