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都皇城迎來了至暗之日。
北境開戰,太子崩殂。
這條消息由昆海樓左使顧謙親自發布,顧左使身披縞素,面色憔悴,侍奉太子殿下的海公公一夜白髮,形如枯槁。
一口樸素的棺木,佈滿白花,被運出天都安葬。
太子遺願是葬在皇陵,葬在那片冰川之中,歸於寂靜和虛彌。
這一日,天都舉城齊哀。
數萬民衆走上街頭,來爲太子送行,這十年,是大隋最爲安穩太平的十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這個噩耗來得太突然。
按太子遺詔,葬禮就在第二日舉行,無須盛辦,否則……中州諸城,乃至四境,都會有百姓趕來,會造成大量的擁堵。
一輛馬車,一口棺木。
簡單到不能再簡單。
百官隨馬車而行,送至長陵。
廟堂之上一片哀嚎,滿城縞白。
如今唯一值得慶幸的……就是皇城上空的鐵律還在,大隋千萬年來凝立而起的“皇權”,在最危急的時刻,仍然保持着運轉。
而且在昨夜破曉之際。
有人看到了長陵山頂有光直衝而起——
而且伴隨龍吟!
蔣老殿主從紅拂河出關,在長陵山腳與守山人共開山陵,將棺木送入了皇陵之中。
這場葬禮結束之後,有蔣老殿主坐鎮,顧謙當着三司六部所有官員,宣佈了太子留下來的遺詔。
“昆海樓左使顧謙,代行四境帖文處置權。”
“蓮花閣新任閣主之位,由昆海摟主張君令接任……掌管鐵律,懲殺奸佞。”
“……”
這份遺詔很長,事無鉅細地安排了大隋諸多權位的去向走留,這是太子送給這座廟堂的最後一份禮物。
只不過,這份遺詔,隱去了皇座之主徐清焰的存在。
對於大隋而言。
真龍皇座,是藏在壓箱底的最後一道武器。
而皇座認主的消息,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俯首於長陵山腳的百官,盡皆騷動,太子走後……大隋皇室失去了名義上的繼承者,而太子這份遺詔,將顧謙捧到了一個前無古人的至高點。
皇權,怎可握於一介外人之手?
這也是徐清焰在這份公佈天下的遺詔中銷聲匿跡的原因。
顧謙執掌四境處置權,已經引起了廟堂的強烈反應……如果再讓一位女子,真真正正將皇權握於手中,很難想象如今大隋會處於怎樣的輿論浪潮之中。
蔣老殿主面無表情,立於顧謙身旁。
老人輕聲問道:“諸位可有疑義?”
一語落。
磅礴威壓,浩浩蕩蕩,席捲長陵。
守山人拎燈而起,飄至地府老殿主身後,默默表明了自己的態度。
這兩位涅槃境超級強者,如此行事,已是一種明示。
這千萬年來,“紅拂河”一直充當着皇權護衛者的角色,在簇擁君位之上,沒有人比蔣老殿主更有發言權。
他既開口,哪個還敢再言?
於是這份遺詔問世,在沉默之中得到了高度認可,百官匍匐在地,恭接詔令……
見此一幕,蔣老殿主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回首望向長陵山頂。
霧氣之中,有兩襲身影,立於長陵山巔。
寧奕微微頷首,隔着雲霧,對山腳下的蔣老殿主點頭。
太子詔令中,從頭到尾沒有提到的,還有一人,就是寧奕……他已是盛名加身的山巔之人,開創天神山的寧山主,北境將軍府的小先生,大隋第一的寧劍仙,數之不清的名號和冠冕加身,這份遺詔的施行,註定會遭遇諸多波折。
若說廟堂內毫無阻力,寧奕也不會相信。
不過顧謙能力很強,可以信賴,再加上蔣老殿主……所有的問題都不是問題。
退一萬步。
就算天都未來真的出了變故,還有自己這麼一個不在遺詔安排中的“局外人”。
寧奕實質上已經掌握了天都皇權之外的最大權力。
北境將軍府鐵騎供他調用。
蜀山,天神山,光明密會。
再加上……一整座烏爾勒草原!
這股力量,若是擰合在一起,已經超過了道宗和靈山,寧奕自身的存在,便相當於一個獨立的,自由的,不受控制的“皇權”!
而另外一位不在遺詔中的存在。
徐清焰。
則是“計劃”中無比重要的另外一環。
當年寧奕在天都夜宴,與太子簽訂協議,讓滿手鮮血的“監察司大司首”,與整座監察司,都消融在陽光之下。
於是公孫越就此死去。
而真正的“監察司大司首”,則是解開了那扇雀籠籠門。
徐清焰的名字,在大隋百官的眼中,仍然象徵着這世上最極致的美。
他們並不知道,這位女子曾執掌昆海樓前身,化身成比公孫越更加狠厲的生死簿主,每一筆落下,都有一條性命就此抹去……徐清焰是除太子之外,最清楚大隋廟堂構成,以及權力運轉機制的那個人。
而且,她比顧謙更冷靜。
或者說……她比顧謙,更冷漠。
遺詔中之所以沒有提到她,不僅僅是真龍皇座的原因。
是因爲,監察司已經死去。
如今的昆海樓重新立於光明之下,正如太子革清朝野之後的大隋廟堂,百廢待興,當年血腥往事便該被掩埋……他答應寧奕讓徐清焰自由,自然不會食言。
昨夜破曉之時,五人最終在長陵的談話,圈定了某個即刻觸發的計劃。
遺詔中提到的張君令,顧謙,是計劃中暴露在光明下的一環。
沒有提到的——寧奕,徐清焰,則是隱匿於光明背後的那一環。
而這一次。
徐清焰是自由的。
“坐上皇座的感覺如何?”
寧奕笑着打趣問了一句。
“我記得很久之前,就有人說過……真龍皇座,是大隋天下最強大的先天靈寶,沒有之一。”
徐清焰沉思片刻後,認真說道:“直到我真正坐上這尊皇座,才切身體會到皇權的力量……這股力量真的太強大了,完全超乎我的想象。”
她言語談吐之間,已然多了三分英氣。
坐上真龍皇座,某種意義上……就得到了光明皇帝的認可,大隋皇權的認可。
修行太乙拔神經,來醫治神性之疾,便讓徐清焰體內的病蕪得以去除,不再是先前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真龍皇座的皇權之氣入體之後,則是再次發生一次變化。
徐清焰未涅槃。
但寧奕能感受到……她體內那股極其可怕的,渾厚的勢。
這已經不是星君能駕馭的力量了。
寧奕甚至感覺……如今四境聖山的那些涅槃老祖跳出來,一對一單挑,能戰勝執掌皇座的徐清焰,恐怕都找不到一位。
自己辛辛苦苦搜尋天書古卷,再加上神魂變異,纔有了星君之境,斬殺涅槃的實力。
而光明皇帝的真龍皇座……輕易便可彌補這層差距。
徐清焰神情複雜,低聲笑道:“如果當初太宗皇帝動用了這尊皇座,烈潮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一個半神之人,坐上皇座,會怎麼樣?
彌補神靈和凡俗的最後一絲差距。
完成……蛻變。
“今日之後,你恐怕就要留在天都一段時日了。”寧奕輕聲開口。
徐清焰沉默了一小會。
的確。
執掌皇座,熔鍊皇權,需要一段時間。
更重要的是……在太子遺詔未曾寫到的地方,有很重要的事情,還等着她這位皇座主人去完成。
太子崩殂。
毫無疑問的,天都將再次陷入亂局之中。
“南疆那邊,我不能放心。”徐清焰微微低眉,問道:“我已按那張字條所說的做出了應對……小昭如今被隔權處位,不得接手教會事務。可缺了人手,光明教會該怎麼辦?”
“離開南來城前,我去見了丁隱。”寧奕道:“南疆執法司大司首會定期派遣使者小隊,常駐小石山,想要救蒼生,就不能只靠兩個人……你身在天都的這段時日,如果有新的教義古卷問世,便會送去南疆。”
徐清焰聞言之後,若有所思點了點頭。
反倒是寧奕,沉默了一會,聲音很輕地問道。
“你準備怎麼處置小昭?”
徐清焰接任皇座之後,眉宇多了三分英氣,可真正說到在乎之人時,語氣卻仍免不了有些柔軟。
“她跟了我很多年……”
聲音有些顫抖,帶着三分痛苦,三分無奈。
“我無比信任她……相信她……也是如此……”
徐清焰搖了搖頭,眼神黯然。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她負手而立,站在長陵山頂,看百官散去,神情複雜,一時之間思緒恍然。
“謝謝你。”寧奕忽然開口。
徐清焰怔了怔。
“謝謝你,願意相信我。”寧奕道:“那一張字條上所寫的,不過是猜測而已……你大可不必這樣。”
女子搖了搖頭。
“不必謝我……”
“還記得先前我說的麼?”
這次換到寧奕一怔。
“五年前,我選擇去南疆,並非是爲你而去。與小昭去引渡永墮者,撰寫光明教義,也與你無關。本質上,我們都是逐光者,追逐光明和希望。”徐清焰笑道:“太子的那張字條很重要,他已經做到了這個程度……我們還有什麼理由不去相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