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裡冷清下來。
姓宋的持令使者,帶着一大幫弟兄,離開了劍行侯的侯府,原本喧囂的府邸,頓時安靜,門外的馬蹄聲和響鼻聲音,沒過多久,就徹底消弭。
只剩下庭院裡的兩個姑娘,沉默以對。
“早些時候,見過幾面......”徐清焰先開了口,她聲音很輕地問道:“裴姑娘,我就稱呼你裴姑娘了,可以嗎?”
裴煩輕輕嗯了一聲,她揉了揉發澀的眉心,然後認真道:“紅山的事情......我剛剛有些失態了,等寧奕醒來,我再問他便是了。”
注意到徐清焰的沉默,裴煩再一次道:“不要想多,我沒有怪你的意思。”
徐清焰勉強笑了笑,打起精神道:“這一次在紅山......全靠寧奕先生救了我的性命,要是不救我,他也不會落得如此......千般萬般,我只想對他親口道一句謝,路途顛簸,好些時候了,他一直沒有醒來,所以我也沒有機會。”
裴煩微微沉默,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本來想說,道一句謝並不難,寧奕過不了多久就能醒來。
但她注意到了徐清焰的神情,這個生得十分好看的女子,眉眼裡盡是遺憾,似乎爲自己沒有辦法,現在道上一句謝謝,由衷地感到遺憾。
“我過會就要離開了。”
徐清焰低垂眉眼,輕輕道:“有些事情,脫不了身,下次再見,不知是何時何年。”
裴煩抿起嘴脣,意識到了一些什麼,試探性問道:“你要去......宮裡?”
徐清焰點了點頭。
她笑了笑,神情之間並沒有多少的痛苦之色,灑脫而又淡然。
對她而言,去往哪裡,都是一樣。
這整座大隋,都沒什麼區別。
“要不了多久,就會有人來接我。”徐清焰緩慢而認真地說道:“剛剛的平妖司年輕使者,姓宋的那個,全名叫宋伊人,你應該聽過他的名字......對於他的背景,無須多說,這一次迴天都的路上,寧奕先生能夠從二三皇子的手中安然脫身,也都是宋先生在費心。”
“託宋先生的關係,宮裡的人,願意給我一個時辰的時間。”徐清焰輕柔笑道:“這個時間很寬裕,我想在劍行侯府裡喝口茶,跟你說一些重要的事情。”
裴煩點了點頭,鄭重道:“等我片刻。”
她一路小跑,回到府邸裡,翻出了銅罐裡放置的茶葉,取出了寧奕受敕以來買回府內,一直沒有捨得用的茶盞瓷具,一樣一樣擺在庭院裡的八仙桌上。
徐清焰雙手擱置在膝蓋上,她的神情恬靜而淡然,注視着自己的腳尖,似乎在組織着一些語言。
回來的路上,她向着宋伊人和身旁的硃砂姑娘,打聽了許多事情。
雖然身在樊籠,但她仍然心向光明,她知道自己這一次出現在寧奕的身旁,無論如何解釋,在自己的哥哥看來,都是一場徹底的背叛......紅山的大妖砍翻了車廂,可是能夠爲自己作證這一切的人,都死在了紅山山谷之中,那個名叫“姜麟”的大妖,更不用說,此刻已經返回了妖族天下。
真相已經沉入了水中。
萬幸的是,有一位更加強大的,更加不可忤逆的人物,願意做這個拎籠的人。
徐清焰回想着自己回來的路上,那個姓宋的,語氣認真對自己說,不用擔心報復的事情,一位紅山山頂上,陛下只說了一句話,那便是。
“送她入宮。”
這座皇城,無論爭得再兇,背後都只有一位主人。
陛下要看到她入宮,那麼她便不能受到一絲一毫的損傷,無論知道消息後的三皇子,到底是多麼的憤怒,也不敢忤逆自己父皇的意思.......至於自己是什麼來歷,與西境有什麼關係,看起來陛下並不在乎。
徐清焰清楚,因爲與陛下的意外相遇,讓那個男人親自開口,導致自己入宮,與自己的哥哥奉上禮物,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情況......作爲前者,她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命運是什麼樣子的,但是作爲後者,她知道這只不過是自己籠中雀生涯的另外一個延續。
......
......
茶水已經泡好。
嫋嫋熱氣升騰。
裴煩不好意思打斷霧氣那一邊的女孩,看樣子徐清焰還沉浸在思考之中,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竟然如此出神?
徐清焰忽然回過神來。
她似乎意識到,時間過去了不短的一段,捋了捋思緒之後,便是認真的語氣。
“寧奕先生在紅山,得罪了兩位皇子。”徐清焰端起茶盞,匆匆抿了一口,茶水有些發燙,她認真回憶着自己和寧奕一起墜下紅山奇點之後的場景,隔着煙塵四濺的甬道,她可以確定,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眼神裡,帶着的意味絕不是友善。
她停頓片刻,繼續說道:“此次之後,恐怕是天都皇城之內,也要小心萬分。兩位皇子都不是心地寬容大度的人物,哪怕明面上如沐春風,和煦無害,但免不了背地裡使袢子......”
裴煩眯起雙眼,她想起青山府邸,她撐着油紙傘去接寧奕的時候,第一次見到那位二皇子,看樣子倒是儒雅隨和,誰能想到也不是什麼好角色,寧奕這一趟去紅山,明面上就是爲二皇子做事......
丫頭緩緩攥攏小拳頭。
“寧奕先生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裴姑娘最好不要外出,免得有心人針對。”徐清焰面色誠懇,輕聲道:“姓宋的說他會常來。他是天都了不起的年輕大人,單論背景,皇族也要給他面子......他應該也想等寧奕先生醒來,再行拜訪。”
裴煩輕輕嗯了一聲。
裴煩忽然挑起眉頭,門外傳來了馬蹄聲音,這一次與宋伊人那一行鐵騎不同,還有擡轎然後放下的沉重聲響。
宮裡的人來得如此之快?
這顯然是麻袍道者無法阻攔的角色,府邸的大門,很快被人輕輕推開,那人的動作並不粗暴,反而十分輕柔,站在門口,望着府邸內的庭院。
老宦官笑眯眯道:“其他人辦事不放心,陛下託我來接徐姑娘。”
裴煩曾經在小山頭見過這位老人,她接寧奕,老人回宮,兩人打了個照面。
老宦官滿面春風,輕輕咿了一聲,笑道:“這還有位熟人呢。”
徐清焰有些侷促,她回頭看去,小心翼翼道:“一個時辰,這就到了?”
“還沒呢。”老宦官雙手籠袖,輕輕道:“總不能讓您等着,對吧?”
“二位且這麼聊着,咱家把門合上,不會偷聽,不過時辰也不多了......約莫也剩不了多久,咱家在開門之前,會輕輕叩門三下。”
老宦官的面容滿是慈祥,他動作輕柔伸出一根手指,指向頭頂,柔聲道:“宮裡要在天黑之前,把徐姑娘送到,麻煩二位不要與我爲難。”
說完之後,將大門緩緩合攏。
庭院裡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徐清焰下意識望向寧奕所在的屋門,她雙手捧瓷,似乎在猶豫着開口。
裴煩注意到了這個舉措。
徐清焰還在等着寧奕醒來......恐怕不只是爲了說一句謝謝那麼簡單了。
果然。
徐清焰猶豫片刻,道:“我有一個問題,不知道裴姑娘可不可以替寧奕先生回答?”
裴煩輕聲道:“你可以問,我試試看。”
徐清焰觀察着丫頭的神情,抿起嘴脣,小心翼翼問道:“裴姑娘,是寧奕先生的什麼人?”
丫頭低垂眉眼,陷入了沉默之中。
她一隻手擱在八仙桌的桌面,握着茶盞,熱氣無風自動。
丫頭搖了搖頭,聲音極輕的道:“是親人,也不是親人。”
這是一個很模棱兩可的回答。
是親人,也不是親人。
徐清焰要問的這個問題,本來應該由她親自去問寧奕,然後親自得到寧奕的回答......
她低下頭來,她看着茶盞裡自己面容的倒映,想到了自己小時候,哥哥帶自己看戲,臺子上的戲子滿面淚水,唱的人間那些男女愛恨,曲終別離,自己當時不太懂,現在竟然有些模糊的懂了。
戲臺上,有人想見最後一面,最終不能如願。
她現在也很想見寧奕一面,心知......恐怕也很難如願了。
於是徐清焰再一次輕輕問道:“那裴姑娘可知道,寧奕先生,有沒有喜歡的人?”
裴煩怔住了。
她隔着一層又一層的霧氣,惘然看着桌子那一端,雙手捧着瓷盞,小心翼翼問出這一句話的徐清焰。
心跳速度變得很快的徐清焰,有些臉紅,她雙手捧着瓷盞,目光越過茶水裡滿是剪影,已經模糊的那張面容,盯着自己的腳尖。
她的懷中,被串了一根紅繩的白色骨笛葉子,像是一塊涼玉,貼着自己的肌膚,掛在胸前,聆聽着心跳,像是一頭小鹿,在林間亂撞。
有人曾經替自己推開,外面那扇光明的門。
那人也推開了自己心底的那扇門。
徐清焰輕聲道:“如果說,不想離開,不想別離......就意味着喜歡。”
“那麼......”
費了很大力氣,終於說出這句話的女孩,面容在茶霧的浸沁當中顯得潮紅而又鮮豔。
“我喜歡寧奕先生,很喜歡的那種喜歡,不想離開的那種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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