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陵的雨停了。
寧奕順着山路向下走。
山石未乾,氤氳靈氣,小道兩旁,霜草根根搖曳,緩慢向着寧奕彎下腰身。
寧奕所過之處,長陵的石碑,似乎都生出了某種異樣的感應。
寧奕觀盡了長陵的劍道石碑,如今他的魂海里,多得是那些未曾參悟完全,只得一絲意境初胚的劍意,太乙救苦天尊的那柄拔罪劍,就靠攏在池水邊沿,滿池池水,神性起伏,一道道劍意如細微浮萍,向下鑽去,生底紮根,還未發芽,只等一個合適的時機,能夠孕育成熟。
寧奕倒是不急。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劍修二字,之所以可以打破所有規矩,那是因爲修到最高處,劍氣足夠鋒銳足夠強大,寧奕距離那一境界,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
“與柳十一的那一戰,我還有諸多不足......”寧奕一邊下山,一邊默默回想着自己在長陵上那一戰的細節,柳十一和自己都凝聚出了本命劍心,顯然都不成熟,柳十一的劍氣還可以更精簡,而自己對於劍道的運用,也稱不上爐火純青。
沉下心去內視,寧奕能夠看見,自己的丹田那口“神池”之中,那道白色氣流渦旋,凝聚出了一塊細微的晶體。
“有些像是獅心王的神性結晶。”寧奕的神情有些動容,他喃喃道:“這就是修行之路的真正開始嗎?”
那些涅槃境界的大能,想要踏出最後一步,與永垂不朽的星辰比肩,就需要足夠龐大的神性來改造自身,讓自己脫離凡身,凝聚出神胎。
而這一步,往往是從一顆“神晶”開始的。
本命劍心的凝聚,直接化爲了一顆神晶,水池裡那些無處安放的神性,終於找到了寄居之所,徐清焰通過雲霧橋樑不斷輸送到寧奕丹田池子裡的神性水滴,一滴一滴融入結晶當中,開始被緩慢的消化和吸收。
“我從破入後境之後,身體就產生了一些變化......”寧奕轉動手腕,他默默回想着自己被柳十一一劍砍中的情景,鮮血噴灑之後,神性霧化而出,覆蓋在自己的血肉上,使其重新再生,鮮血蒸發,白骨生肉,傷口結痂,而且以極快的速度脫落,展露出潔白如玉的肌膚。
寧奕身上的黑袍,已經有了多處破碎,他神情有些古怪,看着衣袍上的破洞,其中肩頭那一塊的新生肌膚,比大多數女子的還要白皙,來到天都之前,寧奕在小霜山上的修行,與修身養性無關,風吹日曬是家常便飯,腰背四處,是均勻的小麥色。
“神性......融入到了我的血液中?”
寧奕的眼神微微凝聚,他盯着自己的黑袍破口,神情有些猶豫,然後旋出了細雪慘白的劍鋒。
神性融入血液是一件好事,但是由於“神性”這種物質的不穩定性和暴烈趨態,大多數修行者都會在點燃命星之後,才試着將其按進血液裡。
寧奕的劍鋒對準肩頭那塊潔白的肌膚。
劍氣迸發。
“嗤”的一聲,沒有動用體魄法門的寧奕,肩頭頃刻間噴出一道細狹血液。
這一劍的力度拿捏得很好,畢竟是紮在自己身上......寧奕試疼痛於無睹,低頭看着傷口。
令他失望的是,如柳十一那樣扎中肩頭,浮現出神霞的異象,這一次沒有出現,寧奕盯了十來個呼吸,疼得微微齜牙。
“看來這些神性,並不像是真正的命星修行者那樣,真正與血液融合在一起,能夠共生......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纔會恢復。”寧奕總結出了一點規律,喃喃道:“爲何我總覺得,每一次突破大境界,白骨平原都會對我的身體進行一次強大的改造......”
點燃星火的那一次。
中境,後境。
寧奕攥了攥拳頭,自己體內的血液裡,蘊含着數量不多的神性,這應該是丹田白骨平原的功勞,把多餘的神性輸送到血液之中,當自己受了傷時,就會如長陵山頂那樣,涌現出大片大片紫霞,將自己傷勢快速痊癒。
這是一種在十境之下極其逆天的“天賦”,可惜的是,中間需要間隔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寧奕無法在一場戰鬥當中動用兩回。
做完這些整理,寧奕又重新內視,將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神池的底部。
神性如水,乳白色的池底,生出一縷縷的漆黑之氣,猶如海草一般搖曳。
這些漆黑的“死氣”,與池面上的“石碑劍意”相互對應。
每觀摩一塊長陵石碑,寧奕汲取劍意的同時,也會吸收相應的死氣。
“我倒是要看看,能有什麼劫難。”寧奕渾然不在乎的笑了笑,他輕輕吸了一口氣,目前這些死氣還算老實,並沒有發作。
大隋的一千年來,曾經登上長陵山巔,把自己修行之道的石碑全都看完的天才,沒一個有好下場......寧奕聽說過這件事情,其實他的心底也有些微微犯怵,白骨平原對於這些死氣毫無反應,他想試着觸動骨笛,將死氣吸收,後來發現這根本就是無用功。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
天地最強大的一條規矩,擺在這裡,哪怕骨笛可以吸收星輝,轉化成爲神性,也無法逆轉生死。
在太宗皇帝未曾登基的年輕時候,大隋天下曾經有三位天才年輕聲名滔天,在當時,四人還未曾點燃命星之時,彼此之間難分伯仲,其中一位是蜀山的陸聖先生,另外一位據說是個神秘不知來歷的女子,關於這位神秘女子,從紅山歸來之後,寧奕一度覺得,就是坐忘之後活出第二世的年輕泉客。
還有一位,是個散修,從南疆走出,倒是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自稱南疆第一山,被譽爲“活神仙”。
那位散修曾經徒步登上長陵,不僅僅把自己的“大道”看了一遍,而且還把其他的“道”,譬如劍道,刀道,槍道,甚至旁門左道,三教九流,諸類神仙的法門,都看了一遍。
寧奕仔細回想,自己踏入長陵之後,看到的那座千年墓陵園,其實有不少石碑已經損壞,據說都是那位“活神仙”乾的“好事”,因爲得到的“意境”不夠,毫無顧忌的繼續索取,渾然不在乎自己會吸納多少死氣,最後的結局,是把一整塊石碑的意境全都抽走,涸澤而漁,被他“看中”的石碑都被連根拔起,意境抽乾之後截截化爲飛灰。
逆天手段。
長陵本就是尋常天才難以承受的造化地,能夠承受着涅槃境界的大修行者神念,觀摩意境,已經殊爲不易,更不要說做到那位“活神仙”一樣,硬生生憑藉意念,生拉硬拽,把一整塊石碑裡的意境都抽出來。
然而最終的結局......
那位“活神仙”一時之間風光無限,十境之內全無敵手,甚至在當時的陸聖四人之中,都能夠稱得上略高一頭。
只是後來,沒有成就涅槃境界的......就只有他一個人。
不要說涅槃。
這位站在南疆最高點的散修,連命星都沒有點燃,在突破第十境的時候,死在了威力恐怖絕倫的天劫之下,就此殆燃嗚呼。
長陵有一塊他留下來的石碑,裡面什麼都無,空空蕩蕩,只是唯一以十境修爲,在長陵留下來碑石的特殊存在,那塊碑石放在長陵的山頂,與原始碑石一樣,常年被霧氣所籠罩,一般人無法看到。
那位南疆散修留下了自己的名諱。
餘青水,一個典雅到有些像是江南女子的名字,只可惜並沒有得證大道。
這便是他留在這世上最後的痕跡了。
......
......
寧奕忽然止住腳步。
他蹙起眉頭,兩旁的長陵古木,隨風搖曳,還未蒸發的水珠被抖落下來,千絲萬縷,垂在青石板上。
整座長陵,由內而外,似乎醒了過來。
霧氣的那一端,有一個撐傘影子,緩慢走了出來。
那是一柄大紅色的油紙傘,看這個質地和模樣,與自己的有九分相似,甚至連那柄油紙傘裡的內蘊氣息,似乎都有一股熟悉感覺。
撐着大紅油紙傘的身影並不高,片片霧氣遮掩着那人的面容,看體態,似乎只是一個女童?
擦肩而過的時候,沙啞的聲音平淡響起。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這句話不是說說玩的,吸了這麼多死氣......寧奕,你最好小心一點,不要步了餘青水的後路。”
寧奕瞳孔微微收縮。
兩人已經擦着身子而過。
寧奕忽然站住身子,他回過頭來,認真問道:“前輩,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聞言。
那道大紅色的撐傘影子也止住了前進的腳步。
山路上下,一片寂靜,唯有樹葉的沙沙聲音。
寧奕揉了揉眉心,他看着那道撐傘的影子,恍然笑了笑。
“猜出來了?”
楚綃沒有回頭,也笑了笑。
“猜出來了。”寧奕老老實實道:“山主大人,晚輩有一個問題。”
“我的師兄,真的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