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劍山。
天風匯聚,劍氣流轉,草木折腰。
屋閣內。
第三顆命星即將凝聚。
水月閉上雙眼,往事歷歷在目,始終無法忘懷。
半隻腳已經邁入星君境界,她如今只差最後一步。
“破境之時,需要拋去一切。”蘇幕遮看着身前不遠處的道袍女子,認真說道:“放下吧,都過去了。”
徐藏的死,對水月的打擊很大。
天都血夜之後,聶紅綾死在皇城,徐藏出走蜀山,逃亡天下。
水月心裡曾經還存着那麼一絲癡想,她離開書院,去尋徐藏,想自己一個人,默默竭盡全力,爲那個男人做些什麼。
後來她放棄了。
徐藏不願與她見面,甚至不願承認自己是他的朋友。
於是她心灰意冷回到了書院藏劍山。
“徐藏不是一個無情無義之人。”水月輕輕說道:“他與我斷去聯繫,只是不想連累書院。”
蘇幕遮只有沉默。
“這些,他不用說,我也懂的。”
水月雙手拿起那把紅傘,指尖星輝綻放,灰塵被撣去,這把傘已經放了十年,她做出來後,只拿出了一夜,便重新回閣。
“修行者,所修二字,唯長生爾。”蘇幕遮輕輕吸了一口氣,道:“世間諸多事情,百般無奈,都要學會一件一件去放下。水月,你已經開始凝聚命星,如今的第三顆命星,早就該凝出了,被你一直壓着。若是失敗,今日很可能隕落在此......真的出現什麼意外,我救不了你。”
水月輕輕笑了笑,道:“他已死,我何必活?”
蘇幕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水月深吸一口氣。
“我放不下。”
她頭頂的第三顆命星,搖搖欲墜,有了一絲破裂的紋路。
蘇幕遮眼裡有一抹痛苦,水月已經開始破境,此刻不易多言,她的身軀化爲星輝漫天飛散,整座屋閣裡重新歸於平靜。
水月的竹樓空地前,插着數十柄長短不一的劍器,此刻陣陣作響,拔地而起,懸浮在空中。
寧奕前不久送到藏劍山的“羌山長氣”,赫然在列。
不僅僅是山頂的竹樓空地,山前的巨木之中,又一柄古樸青銅劍,破開木身,濺開木屑,飛向水月的方向。
巨石之中,僅僅只有二指寬窄,一拳長短的細狹飛劍,壓在石下不知道多少年,忽然破開頑石。
一柄柄長劍短劍,輕劍重劍,藏在這座山頭的四處,此刻自四面八方,轟鳴匯聚而來,懸掛在水月的頭頂。
隔着一座竹樓,質地簡樸的竹樓,此刻搖搖欲墜,竹壁震顫,好幾根竹筒忽然綻開,胎藏其中的飛劍帶着一抹勢不可擋的光華,掠向諸多劍器之中。
劍氣長鳴,蔚爲壯觀。
只差一句,恭迎星君。
閉關在竹樓內的女子,已不復年輕,歲月沒能在她臉上留下痕跡,但她的神情裡卻帶着只有歲月才能留下的落寞。
藏劍山有蘇幕遮佈下的陣法,萬籟俱寂,無人可以聽到這裡面的一絲一毫聲音,無人可以看到這裡面的一絲一毫景象。
水月輕聲喃喃道:“我就要破境了。”
她在對這柄紅傘說話。
那柄古樸紅傘,被她雙手捧了起來,水月的頭頂,第三顆命星已經凝聚出了實體。
只是,那是一顆破碎的命星。
歷經了十年斑駁,那顆命星始終懸而未凝,水月不願意破境,誰也無法勉強,她甘願如此壓着這第三顆命星,久久不嘗試去躋身星君境界。
對外,她說書院風雨飄搖,容不得冒險的舉措。
對內,真正的原因,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徐藏死後,她便再也沒有了破境的打算。
第三顆命星凝聚成功的可能性很低,若是失敗了,有可能此生止步這道境界,再無存進,也有可能香消玉隕,永闔人間。
水月想要的,是第二種結局。
“活着真累啊......”
她忽然笑了笑,道:“這就是你離開的原因吧?覺得這個地方太無趣啦,還是太想念聶姑娘啦?”
聲音沙啞,帶着一絲哽咽。
水月的眼神有些恍惚。
她端着那柄紅傘。
她見過瘦燭,也見過聶紅綾,瘦燭比自己的傘好看一些,聶姑娘也比自己好看一些。
那一日意外相見之後,她匆匆忙忙,倉皇逃離。
徐藏沒有故作視而不見。
徐藏拜訪了書院,也拜訪了自己的山頭。
......
......
往事回憶重上心頭。
水月記得自己回到書院,哭了一宿。
當她紅着雙眼,鼓起勇氣,來到後山,準備一把火燒掉那柄傘的時候,有一隻手接過了那柄傘。
“爲什麼要苦?明明很好看。”
徐藏當時看着水月,說出了這句話,不知道是誇傘,還是在夸人。
那個男人,當時來到書院,只是告訴自己,不久之後,就會與聶紅綾一同離開這裡。
因爲這幾日天都沸沸揚揚的傳言,對水月造成了不小的困擾,他覺得很愧疚,於是特地來道一個歉。
兩個人坐下來,喝了一盞茶。
盞茶功夫,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長。
水月說了很多話。
分別之時,她鼓起勇氣,說出了一句想說又不敢說的話。
“徐藏先生......”
也說出了那四個字。
我喜歡你。
捧着紅傘的水月,端詳着那柄紅傘上的紋路。
事到如今,想起過往,她覺得有些好笑,又有些幼稚。
抱着拋開一切的念頭,對一個明知沒可能的人說出這四個字。
水月心裡當然知道這句話會導致什麼影響,也知道這句話會造成什麼結局。
可是她還是要說啊。
多年以後,回想當時的幼稚,覺得這仍然是一份值得尊敬的認真。
不過是十幾歲的孩子。
正是最好的年華。
遇上了那個人。
我喜歡你,跟你喜不喜歡我是無關的呀。
我那麼那麼喜歡你,又不能藏起來,又不能埋在心裡,只能說出來了。
哪怕這句話說出之後,連朋友也做不了......
哪怕說出去之後會後悔。
可是不說,難道就會好受一些麼?
不說會更後悔的。
......
......
水月沒有想到的是。
徐藏聽到這句話後,沒有神情上的變化,也沒有訝異或者怔神。
徐藏歸還了那柄傘,鄭重回應了一句話:“多謝喜歡。”
說這句話的時候,徐藏的神情很認真。
他自嘲着說道:“水月姑娘,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這句話,那些人只是爲了靠近我,爲了我的劍,我的名,爲了拉攏我的師父,山門......可是你與那些人不一樣,你說的很認真,所以我也要很認真的迴應一下。”
“承蒙錯愛。”徐藏笑了笑,道:“我自認沒有什麼優點,不值得姑娘你託付終身,若是還有下次見面的機會,希望你能忘了舊事,把酒言歡。”
水月急切又問:“那聶姑娘呢?”
徐藏沉默了很久。
他搖了搖頭,道:“她不一樣。”
水月眼神黯淡下去。
離行之前。
徐藏笑着拍了拍水月肩膀。
“我已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希望你好好的活下去。”
那時候的水月,還不知道徐藏這句話的意思。
後來她才知道。
徐藏修行,原來是爲了跌境。
或許那個男人,從拎劍的第一天起,便知道自己要走的是一條怎樣史無前例的劍道之路。
有死無生,一往無前。
......
......
那柄紅傘,緩慢燃燒。
水月的星輝,將這把紅傘點燃。
她此刻的修爲,也正式踏入了短暫的星君境界。
第三顆星辰凝聚而出,自始至終,她心亂如麻,思緒不得安寧。
“就這樣吧......”
女子笑了笑,她擡起頭來,看着自己的第三顆命星,凝聚出來,便有了破碎的痕跡,要不了多久,便會宣佈徹底的破碎。
星君境界失敗。
道火點燃了袖袍。
水月平靜坐在閣樓裡,四面八方高懸的劍氣,震顫搖晃,竹樓也被道火點燃。
蘇幕遮站在山頂,眼神裡的光彩,一點一點黯淡下去。
“無望了......”
她喃喃道:“竟然如此傻,甘願放棄這次破境機會......”
這位涅槃境大能,咬了咬牙,看着道火從竹樓裡蔓延而出,不用去想,水月已經點燃了道火焚身,此次破境失敗,她也準備就此離開人間。
蘇幕遮無能爲力。
即便她出手強行熄滅道火,水月的道心已死。
一個人若是一心向死,又如何攔得住?
懸掛在竹樓四面八方的劍器,伴隨水月的修行,走過了數十年的歲月,此刻劍面生出了絲絲縷縷的道火。
竹樓內。
捧着紅傘的水月,半跪姿勢,目光凝在傘上。
那柄紅傘,自傘骨開始融化,道火將紅傘收攏的傘面點燃,升起青煙。
那人一心向死而行。
她也行的。
水月閉上雙眼,輕柔笑道:“如此......我不後悔的。”
那柄紅傘,緩慢融化,最終盡數化爲了虛無。
水月擡起頭來,覺得有些恍惚。
虛無縹緲之中。
一聲嘆息。
紅傘的碎片灰燼,在竹樓裡四散而掠,凝聚出一道模糊的影子。
那道熟悉的氣息......
水月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她瞳孔收縮。
她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景象。
紅傘燃盡之後......象徵着死亡與新生交替的道火,圍繞着自己,竟然不敢侵入三尺之內。
那個沙啞的聲音,在自己心底最深處響起。
“活下去!”
竹樓外,面色蒼白,準備轉身離開藏劍山的蘇幕遮,忽然神情震顫。
她轉身看去,竹樓被火焰撐散。
熊熊烈焰,道火四濺。
不像是死去。
更像是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