灕江江面,不再平靜。
一圈一圈的水波,在兩隻小船周圍盪開,如山巒起伏。
漆黑洞天裡,兩道光華緩緩升起。
柳十一的肩頭,那道由劍氣凝聚而出的“燈籠”,緩慢懸空上升,一直懸停在洞天穹頂之處,燈罩內劍氣凝而不發,散發而出的光華,猶如一輪狹小紅日。
而那位緩慢起身的白袍女子,脖頸栓系一根紅繩,看起來纖弱至極,隨時可能會被風吹斷,背後的大袍獵獵作響,一隻手輕輕提着的那盞燈籠,光芒與柳十一截然相反,更像是一輪皎潔白月,她鬆開拎燈籠的那隻手,一整盞油紙燈籠幽幽上浮,與柳十一的劍氣升至同樣高度,誰也不高誰一頭。
寧奕眯起雙眼,盯着那盞油紙燈籠,神情不善。
柳十一的劍氣匯聚光華,照亮一方洞天。
而那個女子的油紙燈籠,竟然察覺不出絲毫的星輝和外力痕跡,鬆開手後就這麼毫無預兆地浮了上去......這是什麼手段,又是如何做到的?
寧奕微微轉頭,目光望向青衣姑娘。
丫頭察覺到寧奕的目光,搖了搖頭。
“不像是大隋的手段......”她喃喃道:“此人的境界,高得有些離譜了?”
灕江江面,生出了陣陣寒意。
踩在船頭的白袍女子,身材修長,五官柔和,像是一隻狸貓,眉眼瀲瀲,左右兩邊,各自懸掛着一柄劍鞘,大袍被逐漸凌厲的江風吹拂向後,兩隻雪白如玉的手掌,便輕輕搭在劍柄之上,掌心抵住劍柄,並沒有如何發力,看起來一副慵懶模樣。
女子輕柔開口,“我從西海來。”
柳十一緩慢起身之後,那柄原本橫在膝前的長氣,便被他立在船頭,輕輕戳 入船頭,小半截劍身猶如戳碎一層鼓面般,毫無阻攔地戳了進去。
白衣劍癡雙手按住劍柄。
西海......
師父對自己說過,西海的修行者,殺力尚不可知,但因爲服用丹藥的緣故,境界都相當之高......蓬萊與劍湖宮的修行路數截然相反,非但不主張壓境而修,反而借用外力推助修煉。
那女子身上的氣機藏得極深,此刻一點一點顯露而出,灕江的江水,以她爲圓心,霜雪寒意猶如一張蛛網,在波濤起伏的大江上徐徐蔓延開來。
兩隻小船,一前一後。
隨波逐流,順延西境方向漂泊。
兩隻懸空燈籠,同樣一前一後,西海而來的白袍女子,面對柳十一而立,兩旁山石巨巖緩緩而過,幽青色的寒意,凝出了實質,絲絲縷縷向着左右兩邊的劍鞘匯聚而來。
柳十一腳底的船身,已經凝結了輕薄的冰屑,霜雪。
漂泊起伏,顛簸下墜之時,都要抖落一層冰霜。
寧奕回頭去看,自己這艘小船已經行過之地,此刻竟然結了一層薄冰,西海女子的劍意釋放開來,將翻滾而起的灕江江水凍結,凝形,保持在了掀起江花的那一副景象。
柳十一吐出不帶感情的四個字。
“西海徐來?”
白袍女子笑着迴應了四個字。
“西海徐來。”
她的腰間,懸掛着一枚青翠欲滴的令牌,上面刻着“蓬萊”二字。
大隋天下,對於西海修行者的瞭解甚少。
蓬萊島上,丹藥,法器,這兩樣物事,能夠輔佐修行和戰鬥,數量多不勝數,吞丹修行,符籙廝殺,陣法捉殺,這三件事情,其實是西海修行者最擅長的......比起北境那些武夫純粹硬生生體魄的對撞和撼擊,他們更傾向於以更高深的境界和更玄妙的手段壓制對方。
那枚“蓬萊”令牌,內裡包裹着一抹慘白光華,並沒有外放,若是打碎令牌,取出那抹幽光,便會發現,那道光華與懸在白袍女子頭頂的油紙燈籠光華,並無區別,油紙燈籠裡燈芯所燃燒的光華,就是使其升空的“秘密”。
油紙燈籠內,幽幽光華貼着油紙內壁繚繞,徐徐劃出一個“圖案”。
一隻豎瞳。
......
......
“師兄,你真的很厲害。”
大雪洞天裡,徐來的聲音像是一縷溫暖春風。
只是他的眼神並不溫暖。
大雪洞天的長階盡頭,開了一線光明,徐來踏入之後,洞天重新合攏。
柳十擡起頭來,瞳孔收縮。
自己頭頂,洞天上方,懸掛着一根一根的冰渣。
此刻一步一步踏着階梯下來的徐來,神情陰鬱,黑袍翻涌,信手一揮,此刻懸停在柳十頭頂的那根冰錐,模樣好似沉積千萬年的鐘乳石,只是棱角猶如劍尖一般鋒銳,咔嚓一聲自底部斷裂——
急速墜落!
砸在地上,冰屑四濺。
披頭散髮的柳十,呼吸並沒有絲毫波瀾,他盯着那根就在自己面前三尺之處釘入大地的冰錐,錐頭破碎綻開冰花,朝天的底部,切口相當平滑。
而自己那位看起來甚是憤怒,但面容仍是稚氣未脫的師弟,走下大雪洞天長階之後,就這麼坐在了冰錐斷面上,冷冷盯着自己。
徐來寒聲道:“師父的大雪,你到底藏到哪了?”
柳十笑了笑,並不言語。
徐來的憤怒,此刻看起來,竟然顯得有些滑稽,這位眉眼清稚的星君大修行者,離開大隋的時候太早,拜入西海蓬萊島之後,身子骨還是青年時候的模樣,一直服用丹藥修行,導致他如今的這副皮囊,凌厲的劍氣有,海外的仙骨也有,但更多的......是棱角沒有磨平的桀驁不馴。
柳十看着師弟,嘴脣乾枯道:“你想要師父的大雪劍,來完成合璧.......但不要忘了,當初師父是什麼原因,才死在天都的?”
徐來沉默下來。
他離開劍湖之前,竊走了師父篆養“大雪”的劍鞘。
劍湖宮的至寶,雖然名叫大雪,但其實是一柄雙生劍,“大雪”和“長生”缺一不可。
長生劍鞘被他竊走之後,師父沒有遠赴西海蓬萊,追究自己的罪過......徐來稍稍安心,放下了提心吊膽的念頭。
再後來,當他再聽到劍湖宮的消息的時候。
便是師父長逝的亟訊。
黑袍青年坐在冰錐斷面上,他神情裡閃過一絲複雜,而後眼神旋即恢復了之前的冰冷。
徐來木然道:“逝者已矣,人死不可復生......柳十,我與師父,與你,都有着修行理念上的衝突。當年我們爭論不出對錯,但時間會證明一切。師父說要壓境而修,可他少了一柄劍鞘,就被裴旻當場格殺......就算當年給他那柄長生,又能如何?”
漫天鎖鏈嘩啦啦震顫。
柳十的面頰忽然前探,身子拽着冰霜鎖鏈,震起一陣陣冰塵。
“師父當年把你撿回劍湖,教你練劍,撫你成人,你要爭聖子的位子......可劍湖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裡?”
“你拿走長生那一日,對我說,只是借劍一用,很快就還,而還劍的那一日,你又在哪裡?”
“我替你領了懲罰,在大瀑布山下閉關十年......十年!”
“徐來......即便如此,我亦不曾怨過你。但師父因長生之故,死在天都,如今......你竟然能說出這種話?”
柳十的聲音,字字咬牙切齒。
“簡直是,大逆不道!”
大雪洞天的雪屑四飛。
湛藍色道袍的衣袂碎片,絲縷飛舞。
柳十攥攏雙拳,鎖鏈繃直拽緊,說出這些話後,他胸膛裡仍是一片滾燙,火熱。
一個個字,墜入心湖。
大逆不道......
徐來沉默片刻,接受了這個評價。
坐在冰錐上的黑袍青年,深深吐出一口氣,看着自己師兄被風霜摧殘至有些滄桑的面容,他的憤怒一點一點消散。
徐來疲倦開口。
“把大雪劍給我,我來帶領劍湖宮重新走向大隋的頂峰......此事就此了結,拿到劍後,我放你離開這裡。”
柳十自嘲笑了笑。
“別急着拒絕我。”
徐來伸出一隻手。
冰雪匯聚,漫天而來,在他掌心,凝聚出一枚精緻的小燈籠。
那盞燈籠內,燃燒着雪白的燈芯,光華皎皎如月。
與灕江江面上的那女子,鬆開手後自行懸浮的燈籠,一模一樣。
“蓮花閣千機術......”柳十眯起雙眼。
這門術法,是從蓬萊學來的……但刨根除底,的確出自於天都蓮花閣的袁淳先生手中。
於是徐來只是神情平靜凝視着那盞燈籠,並沒有否認。
那盞燈籠被他輕輕擲出,在空中便燃燒開來。
燈籠燃燒之後,在湛藍色道袍男人的面前,雪白內芯化爲光華,鋪展開一副畫面。
灕江江水,起伏凝聚,兩隻小舟,一男一女。
自己的徒弟,雙手按在一柄長劍十字劍柄兩端,站在舟首。
“十一…….”柳十神情變得蒼白,灕江是中州水路通向西境的必經之處,自己弟子如今乘船而來,所爲何事,再明顯不過。
徐來笑了笑,道:“你我的弟子,在灕江上遇見了……本以爲朝露要踏出西境,費好大一番功夫,才能找到,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工夫。”
“師兄,我要向死去的師父證明,他是錯的,你也是錯的。”
黑袍的神情,變得沉重起來,他盯着柳十,道:“今日,我就會證明給你看。”
(這幾日的更新……要跟大家說一聲抱歉,不是因爲狀態不好,而是因爲畢業季事情太忙(經歷過的,都懂)。而且這種狀態,恐怕要到六月纔會結束,以後的每天更新,大家按一章來期待……畢業再忙,都不會請假的(真要請假也會發書圈通知),如果當天碼了兩章及以上,會一口氣全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