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已停。
空山新雨後。
灕江穹頂,一片晴好。
江面霧氣全都散開,所見之物一覽無餘。
那根本該刺入寧奕眉心的龍形髮簪,被兩根纖柔雪白的手指夾住,就此夾斷。
金剛破碎。
蘇漆神情大變,連接心神、無堅不摧的本命物就這麼炸開,作爲本尊,肝膽俱碎,噴出一大口鮮血。
劍湖宮的命星大劍修,神情慘白,死死盯着那道披着黑白大氅的女子身影。
寧奕閉上雙眼,蜀山心法,如清水流淌,潺潺入心。
春風拂過,心境一片祥和。
他疲倦的面容放鬆下來,聲音沙啞,喃喃道:“師姐......”
看來,三二七號是從玉門大漠,平安趕到了蜀山。
自己臨行之前,給了三二七號一個重要的諭令。
柳十一已經被劍湖打上了“叛徒”的名號,爲了誅殺劍癡,劍湖什麼都做得出來。
玉門大漠的警覺,告訴寧奕,對方很有可能會出動十境及以上的大修行者。
哪怕壞了規矩,也在所不惜。
三二七號帶着自己的諭令,跋山涉水,回到蜀山。
“安心,一切有我。”
千手星君立在寧奕的身前,身形纖瘦,卻像是一座大山般巍峨,黑白大氅披散在肩頭,兩條空空蕩蕩的袖口隨風飄揚。
雙腳懸浮在灕江江水上空,無數雨珠都匯聚到她的頭頂。
千手看着面無血色的那位血衣命星劍修,淡然道:“看來......劍湖宮先前付出的鮮血還不夠多,你竟然妄想殺死我蜀山未來的小山主?”
寧奕心頭一震。
蜀山未來的小山主?
蘇漆低低笑了一聲,悽慘問道:“你蜀山的人命就是人命,我弟弟的命......就不是命了?”
這句話當然得不到迴應。
千手面無表情。
久聞蜀山千手,修爲極高,行事霸道,蘇漆眼裡已經有了一抹絕望。
事已至此。
他自知沒有活路。
渾身的星輝都逆涌而上,他的胸膛高高鼓起,兩條大袖都膨脹起來。
“轟然”一聲,灕江江面風雷炸起。
千手單手揹負,另外一隻手緩慢壓下。
漫天風雷映照得她面頰如霜,一雙眸子冰冷,這場本可以掀動兩岸大山盡數坍塌的命星境界自爆,就這麼被她翻掌壓制在五指之間。
江水翻滾如浪。
數個呼吸之後,江面滔天的浪花砸下。
蘇漆的血衣,化爲齏粉,紛紛揚揚吹散。
看着那位先前給自己帶來巨大壓力的劍湖宮命星劍修,就此灰飛煙滅,寧奕和丫頭的神情稍微放鬆了一些,對千手星君這一次出手造成的震撼,已經習以爲常。
柳十一則是截然不同,神情震撼,怔怔看着那道披着黑白大氅的女子身影,久久不能回過神來......單手壓制命星境界的自爆,這種事情,就算自己的師尊也能做到,但恐怕是遠遠不如這位蜀山的小山主瀟灑吧?
灕江江面,些許爆炸的餘波,在千手的“准許”之下,擴散開來。
在小船上剛剛站起身子的西海女子朝露,被泄出的餘波砸中,瞬間面色蒼白,意識重新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
劍湖宮執法殿。
懸浮在徐來頭頂背後的那盞油紙燈籠,在白日裡搖曳懸浮,如啓靈智,燈籠罩面被潑墨般灑上了一道點睛之筆,睜開一隻斗大眼珠,滴溜溜瞪着路上的物事。
執法殿一根根古柱立起,圍繞一塊石碑,上不封頂,陽光瀑布般垂落,全都落在那塊石碑之上,劍湖宮很久以前走出了一位以星君修爲能夠踏入長陵的劍道奇才,飄雪劍君,在那之後,劍湖宮的劍氣意境,在殺氣當中,更偏向於陰寒。
霜雪劍意。
劍湖宮的執法殿,那塊不知名古碑,沐浴着整座聖山最爲陽剛的力量。
湛藍色道袍早已經破碎不堪的柳十,赤腳站在那塊石碑之前,他擡起頭來,面色虛弱而又蒼白,直視着穹頂上的大日。
大長老元拂蔭站在執法殿外,神情陰鷙,他萬萬沒有想到,鎮宮的“大雪”劍,竟然會被柳十放置在這種沐浴陽氣的地方......執法殿的古柱,汲取大日曝曬之力,並且儲存其中,專門用以懲戒犯了門規的弟子,尤其是觸犯了底線,十惡不赦,不可饒恕之徒,會以陽氣清除體內的霜寒劍意,算是廢除修爲。
受此大戒者,便算是逐出師門。
至於那塊不知名的古碑,據說很久以前便立在那了,就連大長老元拂蔭,也不知道那塊古碑的來歷,以及碑文上所書的內容,究竟是何寓意......唯一可知的,就是這塊古碑,連接且催動着一整座執法大殿的古柱。
“師兄,你身爲劍湖的掌門,知曉整座聖山上的所有陣法,秘紋。”徐來站在柳十身後,他微笑說道:“這裡是執法殿,執法殿古柱若是激發,便是一座大陣......這座劍湖上,除了執法殿,其他的大殿,還有整座洪來城,藏着劍湖宮以往大修行者的諸多手段。”
“但你的弟子,還在我的手上......”他頓了頓,淡淡提了一句,“希望師兄你,不要自誤。”
自己師兄的修爲,剛剛從大雪洞天走出,跌境厲害,就算仗着陣法,應該也不是自己的對手。
反倒是......
徐來眯起雙眼。
反倒是朝露與自己之間的聯繫,不知怎的,竟然無端中斷了。
不過灕江的那一戰,已無懸念,想必過不了多久,朝露就會帶着柳十一返回劍湖奔命。
心念至此,稍稍平定。
黑袍徐來平靜道:“我不想挑起事端,也不想殺人......如今,我只想見一見,師尊留下來的‘大雪’。若是你願意配合,那麼一切,都將以一種和平的姿態解決。”
“好。”
柳十點了點頭。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來,此刻大日垂落一線,道袍男人一隻手掌貼在石碑上,頃刻之間,那塊看起來清涼如玉的古碑,升騰起陣陣白煙,霜雪寒意受到了隱約的召喚,開始穿透石碑。
站在執法殿外的元拂蔭,皺起眉頭,肉眼可見的冰雪蛛網,從古碑前的柳十腳底開始蔓延,只不過數十個呼吸,就爬滿了執法殿林立的數十個古柱。
大長老下意識向後掠去,悄無聲息,掠入一片黑暗之中。
他盯着執法殿內的情景。
原本熾熱通紅的大殿,此刻已是一片雪白。
見鬼!
這些純陽的石柱,專門用來拔除霜雪的......
元拂蔭眼神當中忽然有一抹恍悟,他隱約猜到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秘密。
但卻是劍湖宮傳承千年,歷代只有掌門和接班人才知曉的秘密。
那塊沐浴大日曝曬的古碑,不僅僅是用來拔除霜雪的。
更大的作用,是鎮壓“大雪”。
是的。
唯有那樣極致熾熱的古碑,才能夠鎮壓“大雪”。
“大雪”的劍身,若是不計餘力的發揮劍氣,那麼整座劍湖宮,都會被冰雪覆蓋,山下的洪來城,方圓十里的大湖,都將結上一層寒冰,迎來凜冬。
而且永無春日。
徐來毫不避諱霜雪沾身,他的衣袍都被覆上了冰屑,他就這麼站在原地,眼神愈發熾熱地注視着自己的師兄。
腰間的“長生”,不斷震顫,由淺入深,愈發強烈。
這是自己期待了數十年的劍器重逢。
今日......這一切,都將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那座古碑上,被柳十按出了一個凹陷下去的手掌印。
霜雪浮現。
道袍飛舞的柳十,面色沉重,腳底有絲絲縷縷的雪氣溢散開來,起勢洶涌。
站在雪霧中。
柳十盯着那塊古碑,他看不懂那塊古碑上的細密碑文,卻記得師尊曾經告訴自己,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劍氣天書,書卷的開頭一句,是劍湖宮所有人都耳熟能詳的八個字。
柳十閉上雙眼,默唸道:“天下長生,四季大雪。”
石碑震顫。
那柄塵封了十六年,當年在天都皇城,被裴旻擊碎的“大雪”,再一次重現人間。
霜雪自開啓的石碑深處飛掠而出。
“鏘”的一聲。
男人的嘆氣聲音。
層層煙塵之中,湛藍色道袍的柳十,雙手捧劍,緩慢走了出來。
執法殿外,陰影中的元拂蔭皺起眉頭。
柳十手中所捧,並非是自己想象中的古劍。
那只是一道散發着淡淡白光的劍形。
竟然不是一把凝聚出實體的劍?
等等......那柄劍,爲何是破碎的。
天都血夜,劍湖老宮主戰死在裴旻手下,關於劍湖宮“大雪劍”的下落,除了宮主柳十以外,便再無人知曉。
有人說,陛下送回了劍湖宮。
有人說,柳十去了一趟天都,從長陵當中把“大雪”帶回。
但誰都沒有再見過大雪。
大雪劍,真的就是大雪劍,一灘風雪凝聚而成,苟延殘喘,隨時可能湮滅。
柳十站在徐來的面前。
他輕聲道:“你要......那就給你。”
攤開雙手。
那柄捧在掌心的“大雪”,化爲冰屑,簌簌墜下。
徐來的腰間,那柄古老的“長生”,再也不能安穩,那柄由蓬萊劍匠靜心爲“長生”鑄造的牢靠劍鞘,瞬間炸開。
躲在執法殿外的元拂蔭,眼神震撼。
慘白的劍光,如瀑布掛泉一般,墜入徐來腰間掠出的那柄劍器之中。
天下長生與大雪,本就是一柄雙生劍。
從來沒有一柄鞘,容得了“長生”。
因爲長生本就是一把劍鞘。
那柄大雪,更像是一根風雪鑄造的劍骨。
今日,風雪歸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