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山的山頂。
那座畫出完整符籙之後,氣勢駭人的劍陣,就懸在桃花頭頂不過數十丈的距離,濃郁的劍氣,遊掠的風雷,讓這位凝出命星的大修行者,一陣心神搖曳。
在天都府邸後院,柳十一曾經請教過丫頭,該如何畫出完整的“小誅仙陣”。
當時的小誅仙陣,僅僅在羅剎城嶄露過一次頭角。
寧奕靠着這座劍陣,兵不血刃,直接誅殺了地府的泰山王。
那一幕景象,給白衣劍癡柳十一帶來的震撼實在太大,以至於醉心沉溺劍道的柳十一,甚至生出了想要研究此法的“歪斜”念頭。
但丫頭僅僅演示了“小誅仙陣”一角的畫法,柳十一就放棄了……
實在太過複雜。
當時的小誅仙陣還是有所殘缺,丫頭閉關半年之後,修補了極多的漏洞,演化的複雜程度,比之半年前,還要更上一層樓。
單論殺力,這座劍陣目前的殺力,雖是恐怖,卻遠遠沒有到一騎絕塵,遙遙拉開其他所有陣法的程度。
陣法大道,浩瀚若海。
小誅仙陣殺力固然強大。
只是其他的陣法,殺力強盛的,能與“誅仙”相提比論的,並非沒有。
那些陣法,施展的條件太過苛刻。
譬如小無量山的“大衍劍陣”,需要四十九位修士當做陪襯。
帶着“大衍劍陣”的覆海星君,被徐藏一記砸劍直接砸死,並非是“大衍劍陣”不夠強大,而是徐藏太過強大,不算徐藏這種逆天人物,覆海星君的戰力,放在大隋星君之中,能列入前十。
這件事情,只能說明一個道理……當力量逆天到了一定程度,再強大的陣法也無法扭轉戰局。
很顯然……桃花的實力,並沒有強到無視“誅仙”的程度。
比起大衍劍陣,“小誅仙陣”的施展條件並不算“苛刻”。
只要能畫出那座極盡複雜的陣法符籙圖,這座劍陣便可以施展……聽起來很簡單,但如今的大隋,就算把小誅仙陣的符籙圖公佈開來,給所有的陣法師研究,到頭來,真正能順利施展的,也就只是鳳毛麟角的寥寥十數人而已。
這座符籙圖太複雜。
劍陣施展之後,威力也並非如大衍劍陣那般穩定……
“小誅仙陣”的殺力,與鎮陣的劍器有直接關聯。
寧奕能夠輕鬆誅滅地府泰山王,是因爲“小誅仙陣”的鎮陣劍器,名字叫“細雪”。
媲美先天靈寶的劍器。
每多一柄劍器,小誅仙陣的威力就增大一分。
除非是“馭劍指殺”的飛劍修士,否則誰會帶好幾把劍?
丫頭會帶。
而且,不是“好幾把劍”,而是,無數把劍。
劍藏內的劍器,一柄柄飛掠,一柄柄歸位,一柄柄在“小誅仙陣”之中,找到自己的位置。
劍氣如燈籠裡的燭火,歸位之後,緩慢釋放通明,不老山的黑夜,就這麼一盞一盞地被劍氣照亮,滿山的屍骨,血氣,此刻都被大風吹起,掠向天心中際,一道磅礴的黑色龍捲,汲水如龍。
白晝如黑夜。
黑夜如白晝。
小誅仙陣靜靜浮在不老山上空。
桃花跪在山門處,擡起頭來,四周斷壁殘垣,山石早已經被打得破碎,一片空曠,凌亂而又荒蕪。
這一幕,就像是執掌雷霆的天公,俯瞰而下,審視罪人。
真正讓“小誅仙陣”所向披靡的,不是那些數量磅礴,但品質尋常的劍藏劍器。
而是“細雪”和“稚子”。
雷光閃逝。
轟隆隆的雷聲,在天幕沉悶響起。
“細雪”和“稚子”,緩慢拔出血肉,一寸一寸,向着誅仙陣的上空升起。
審判的最後一步。
寧奕笑了笑。
他不再沉默,而是極輕地說道:“如果不出意外,很快你就要死了。”
隨着兩柄古劍的拔出,桃花的神情微微扭曲,帶上了一絲痛苦。
她擡起頭來,望着穹頂,沒有說一個字。
……
……
“聖子在金華城受傷了。”
“是大澤鬼修炤昱做的!”
龜趺山內,一條消息迅速流傳。
陵尋玉佩內傳出了那個鬼道十境怪物出手的畫面,於是許多奉命從東離山撤退的修行者,沒有選擇直接離開,而是一同掠向金華城。
龜趺山聖子陵尋,在東離山駐紮的這段時間,救過許多同門師弟的性命。
這位聖子的名聲,褒貶不一,兩極分化很是嚴重,恨的極恨,因爲他張揚跋扈,百無禁忌……他是一個自負的人,卻也是一個“無私”的人,陵尋曾經一個人苦守過大澤數百名鬼修的進攻,救下了三聖山數十名深陷圍攻的低境修行者。
於是這條消息傳出來,不僅僅是龜趺山,羌山和太遊山,也有一部分人選擇向着金華城進發。
撤離的消息有些太快,而且太理所當然。
大澤魔頭被韓約掃平了。
三聖山當然要撤離。
可是當龜趺山的修行者,看到金華城的慘象之後,他們的眼神當中,除了駭然,還有憤怒。
整座城池,悽慘地猶如人間煉獄,倒塌的屋樓,破碎的城牆,遊掠的陰煞氣息,還有倒插的鬼修大旗。
這是鬼修做的?
大澤鬼修不是已經被剿平了嗎?
每個人的眼中,都帶着萬分的震驚,還有困惑。
這世上從不存在所謂的太平,總有看不到的地方,還燃燒着滾滾硝煙。
於是有第一位弟子,捏碎了玉牌,向着聖山宗門,發出了自己的困惑。
接着便是第二位,第三位。
有人在倒塌的廢墟之中,找到了“聖子”陵尋的身子,陵尋受了很嚴重的傷,金剛體魄都險些被打碎,而廢墟之中,那個巨大如塔的怪物,像是一座小山屹立,渾身上下,被劍氣戳穿打散,死的不能再死。
金華城還有一些人活了下來。
但滿城寂靜。
連嬰兒的哭泣也沒有。
他們怔怔簸坐着,靠在破碎龜裂的石壁上,看着聖山的修行者踏入城門,眼神一片灰暗。
他們的至親,朋友,骨肉,都在剛剛……離去了。
片刻之後。
太遊山的兩位聖子也來到了這裡,看到這一幕,輕嘆了一口氣。
對於金華城上演的這一幕,其實他們早已經料到……韓約要滅殺不老山,誰人敢攔?
三聖山的長老,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也有一兩位化作流光,從遠天而來。
城樓頭已經倒塌,金華城最高的那座客棧運氣極好的保存下來,八角樓閣的閣頂,一杆還算完好的旗幟輕輕飄搖。
“隋”字鮮豔而又刺目。
陰神聖子站在八角樓閣頂,遠眺不老山,輕聲道:“死了這麼多人,違逆了大隋律法,三聖山的大人物,不出面麼。”
陽神聖子沒有說話。
樓閣站了好幾道身影。
一位輩分很高的長老,沉默片刻,沙啞說道:“韓約的事情,涉及到因果,大能者一般不會出面……至於星君境界,除非是羌山的姜玉虛大客卿,其他人想管也沒這個本領。”
陽神聖子向下望去。
滿城死寂,生靈塗炭。
這是要屠城匯聚陰氣,只可惜功虧一簣。
所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爲了殺死不老山上的那個人。
“三聖山不出面,琉璃山的籌碼太沉太重,他一個人接不下來的。”陽神聖子的語氣帶着一絲遺憾,道:“只是……他這樣的人,死在大修行者的手上,實在有些可惜。”
他有些替不老山上的那人感到不甘,皺眉問道:“就沒有絲毫辦法了麼?”
那位長老搖頭道:“他已讓琉璃山付出了很大的代價……事到如今,東境沒有人敢頂着韓約的怒火,替他接下這場死劫。”
“這是琉璃山的必殺之局。”
……
……
金華城的瓢潑大雨,蔓延到了不老山,連點成線的雨絲,密密麻麻地傾瀉而下。
寧奕站起身子,與丫頭並肩而立。
雷光連綿撕裂蒼穹,幾乎將天幕斬成兩半。
桃花的眸子裡,沒有感情。
遠天的“轟隆隆”聲音一連串而過。
她的瞳孔裡映上了雷光的一絲蒼白。
雷光消失之後。
那片蒼白仍然存在。
大雨淋在她的肩頭,傷口的鮮血潺潺而下,無數的雨絲之中,沾染着一線銀白。
桃花抿起嘴脣。
她的目光,不是凝視蒼穹,也不是凝視雷光……自始至終,都放在天地初生的第一片雪上。
那片慘白的雪,緩緩而落。
落在她的肩頭。
小誅仙陣要執刑了。
那兩柄古劍,緩緩歸位之時。
雷光磅礴,閃逝而過。
裴煩丫頭和寧奕的神情依舊淡然,望向黑暗的方向。
跪在地上的桃花,肩頭上的那片雪花,變成了一隻輕輕覆蓋其上的纖長手掌。
整個世界都被雷光點亮了一瞬。
桃花的身後,也不例外。
那裡平白無故多了一位渾身雪白的瘦高男人。
“先生說了,不喜歡你跪。”
“先生還說,不喜歡你死。”
“所以你要活下來……”那人語調木然,語速緩慢而又固定,不帶絲毫感情,一隻手按着桃花的肩頭,深邃而空洞的目光,投向並肩而立的青衫丫頭和黑袍年輕人。
“而你,寧奕……”
他破天荒笑了笑,脣角裂得很開,很向上。
他說了一句,剛剛寧奕說過的話。
“如果不出意外,很快你就要死了。”
一個字也不差。
天地大雨驟停。
時間宛若凝滯。
站在小誅仙陣的男人,走出黑暗,來到了兩人面前,他的眉須是白色,瞳孔是白色,蓑衣也是白色。
渾身落滿了大雪。
東境三災四劫。
據說位列三災的大魔頭,放到南疆,可以單獨開山立派……事實上,韓約被鎮壓在琉璃山下,葉長風死後,他得了一絲機會,以一抹意志擊垮了大澤的陣法。
真正出手屠殺大澤魔頭的,不是別人。
而是並稱“東境三災”的三位魔君。
漫天大雪,來的沒有預兆。
降落在不老山上的一場浩蕩雪災。
也是琉璃山的最後一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