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霜雪,寒意,被篝火驅逐。
寧奕回到駐紮地的時候,這裡的歌聲和舞蹈,正在最精彩的時刻,孩子拍着手掌,搖晃着腦袋,齊聲哼唱着古老的小調,聲音並不激烈,有一種安詳大同的溫暖感,年輕的青壯男人,和身材窈窕的女子,扭動腰肢,隨着拍子舞蹈。
一片熱鬧。
田諭一個人蹲在篝火旁,默默看看這一幕。
身旁有人站了起來,被莽牛角捅了一下的高驊,現在像是沒事人兒一樣,拍拍屁股,牽了一位漂亮姑娘的纖腕,兩個人搖曳在人羣中。
那廝還對自己擠眉弄眼,示意自己也來加入。
田諭有些無奈。
然後肩頭被人輕輕拍了一下。
“烏爾勒。”
他微微一怔,看到來者之後,笑了笑,道:“你忙完了?”
田諭是一個聰明人,對於“寧奕”身上的“秘密”,他從不多問,也絕不好奇,就連真實的名諱也不想知道,直接以“烏爾勒”替代了。
剛剛升起篝火,寧奕就不見蹤影。
在經歷“雪龍捲”事件之後,田諭就徹底放下了“戒心”,在他看來,像“烏爾勒”這樣的大修行者,想要覆滅自己一行人,實在太過簡單,能與年輕天神一起同行,已經是一種榮耀。
寧奕點了點頭,蹲在田諭身旁,老實人遞來一隻烤的金黃焦脆的羊腿,羊腿的小腿骨被絲帛相當精緻的包裹着,大腿肉被切成網格,單單是這副賣相,便令人垂涎欲滴。
寧奕沒有拒絕,接過羊腿,啃了一口,含糊不清的讚歎道:“嗯……好吃。”
田諭嘿嘿笑了笑,道:“特地爲你烤的。”
聽起來怪怪的……
寧奕又啃了一口羊腿,問道:“爲什麼不去那邊?”
伸出手,指了指篝火。
田諭搖頭,“我得看着,萬一出現什麼意外了呢?”
說到這裡,田諭猶豫片刻,望向車廂的方向,道:“烏爾勒,先知大人他沒事吧……先前看他精神變好了,如今又嗜睡了。”
寧奕笑着搖頭道;“一路奔波顛簸,好不容易能歇腳,他老人家現在睡得可香了。”
也是。
田諭神情複雜,他望向寧奕,遇到“烏爾勒”之後,一路上緊繃的心絃終於可以放下了,天塌了有個子高的人頂着,跟烏爾勒在一起,總是會覺得莫名的安心。
寧奕打趣道:“我看那邊,似乎有個姑娘,一直沒有接受別人的邀請,一個人孤獨蹲在篝火那邊,時不時望向你這裡……你小子該不會沒發現吧?”
寧奕眯起雙眼,悄悄指了指篝火那邊。
兩位女子坐在一起,並沒有加入歌舞之中,周遭一片冷清,與外面格格不入。
一位披着黑袍,長髮披肩,神情平靜冷漠。
另外一位披着雪白大襖的年輕少女,身上帶着草原獨有的野性美,留着一頭短髮,眉眼柔和,此刻雙手環抱膝蓋,捧着骨杯,一口一口小啜。
自從寧奕坐到田諭身邊,便發現了這少女小心翼翼,斷斷續續投來的目光。
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田諭匆匆瞥了一眼,心頭咯噔一聲,苦笑着搖了搖頭,道:“烏爾勒,你就別消遣我了。”
寧奕笑道:“有賊心,沒賊膽吶?”
田諭笑罵一聲。
他性格有些沉悶,看起來一副不苟言笑的肅然模樣,但是笑起來還算是五官端正,只不過平日裡臉上寫滿了“生人勿近”這四個字。
寧奕啃完了那隻羊腿,懶洋洋道:“喜歡就去表白啊,有好感就去追啊,你羊腿烤的那麼好,哪位姑娘吃了不惦記?”
田諭無奈道:“有些事情說不得。”
寧奕眯起雙眼,他忽然坐直身子,問道:“有什麼事情說不得?”
田諭沒有見過寧奕這副凝重嚴肅的樣子。
他一時之間被問住了。
寧奕緩緩道:“大家活得那麼艱難,今天過去,都不知道會不會有明天。既然如此,爲什麼還要給自己留遺憾?萬一錯過了呢?”
他像是在問田諭。
也像是在問自己。
田諭默默咀嚼着這一句話,陷入了思考……一路東行,多少次在生死邊緣遊走,多少次就死在長夜裡,再也看不到明天?
烏爾勒說的沒有錯……
但是,這句話細細咀嚼,怎麼聽起來不像是在說自己呢?
田諭揪了揪自己不多的頭髮,望向寧奕,發現烏爾勒的神情有些恍惚。
田諭試探性問道:“烏爾勒,你錯過了那個人嗎?”
月光之下,篝火之旁。
田諭看着正襟危坐的烏爾勒,輕輕喃喃道:“或許吧……如果我留在這裡……或許就錯過了。”
揪着頭髮的草原漢子,不知道對方此刻心底在想誰。
他儘可能去腦補出一個“女子”,卻無法想象出烏爾勒喜歡的女子是什麼模樣。
等等……爲什麼是一個?
也許不止一個呢……
既然如此……
田諭甩了甩腦袋,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迸出這個念頭,不過像烏爾勒這樣的人,應該有很多的仰慕者吧,他望向遠方那個披着白袍的年輕少女,不知道爲何,心裡多了一些悲哀。
目光對接,後者對田諭吐了個舌頭,然後惡狠狠的瞪眼。
田諭連忙避開另外一道目光,心亂如麻,連忙問道:“烏爾勒,你喜歡的那人……不會等你嗎?”
寧奕笑着問道:“可萬一我死在這裡呢?”
田諭怔住了。
他沒好氣怒道:“說什麼呢?你,你可是……烏爾勒啊!”
這聲音有些大,引來了許多側目的眼光。
田諭的臉上有些發燒,他咳嗽一聲,“喝酒,喝酒,我請你喝酒!”
老實人擲來一隻“水袋”,好心提醒道:
“草原上獨有的葉子酒,很烈。”
寧奕接過酒袋,笑着喝了一大口,辛辣入腹,渾身暖洋洋的,通體舒泰。
田諭由衷感慨道:“烏爾勒,好酒量!”
寧奕閉上雙眼,任由多餘的酒液滑過下頜,中間沒有停歇,一飲而盡,葉子酒初入口時,帶着一股凜冽的寒意,像是霜寒打過,葉子割喉,接着便是萬物化開的春日暖陽,熱流從小腹升騰,蔓延到渾身四處。
閉上眼後,什麼都看不見。
喝了酒,又像是什麼都看見了。
比起田諭,這隻雪鷲部落,寧奕纔是真正的跋涉者,流亡者,他的家鄉遠在萬里之外,想要歸鄉,路途漫長。
他的對手是東妖域的小白帝,灞都城的姜麟,灰界的東皇。
準確的說……是整座妖族天下。
每一天都在生與死的邊緣遊走。
而萬里之外,的確有人在爲自己守候,那扇歸鄉之門曾經一度開啓,而後在自己面前被關閉。
還有機會回去麼?
從踏出皇陵的那一天起,寧奕每天都會問自己。
這個信念一直堅定,未曾動搖,但那扇門關了之後……似乎有了一絲掙扎。
他猛地睜開雙眼。
……
……
田諭目瞪口呆。
這已經不能拿“好酒量”來形容了,草原上人人善飲,但能喝一整袋葉子酒的,已經是飲中豪傑,鳳毛麟角,烏爾勒一口氣便飲盡了,這算是什麼?
怪胎。
田諭有些心疼的拍了拍自己的酒袋,他的酒量已是不俗,特地備了一個比常人大兩倍的大酒袋子,滿滿當當出門上路,這些日子,葉子酒都是省着喝的,因爲沒有儲備,喝一點少一點,他可捨不得。
就這樣一路走走停停,今日快到終點,還剩一大半,才動了“奢侈一把”的心思。
寧奕的這個舉動,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正值芳齡的少女,她們注視着“烏爾勒”仰首將酒袋一飲而盡的場景。
寧奕睜開雙眼之後,便站起身子。
所有人都望向這裡,一時之間,歌聲和舞蹈都停住了,不知道烏爾勒要說什麼。
寧奕的目光掃了一圈,望向篝火的角落。
那兩位女子的神情有些微妙。
寧奕笑着望向那位披着雪白大襖的少女,兩道目光對碰之後,後者的面容飛起了兩酡紅暈。
“敢問姑娘名諱?”
少女放下古杯,感激地望向寧奕的方向,認真道:“叫我靈兒就好。”
寧奕在田諭耳邊傳音道:“不要感謝我。”
衆目睽睽之下。
寧奕拽起了目瞪口呆的老實人,在雪鷲族人的注視之下,對那位年輕少女發出了邀請。
“靈兒姑娘……他想請你跳舞。”
出乎意料的。
一片安靜。
寂靜。
孩童們停下了啃羊肉,羊排的動作,怔怔看着這一幕。
少女臉上寫滿了問號。
田諭悲痛的聲音極輕地響起。
“烏爾勒……這是我親妹妹,田靈兒。”
寧奕的動作有些僵硬,他笑容不減,但一字一句從牙縫裡擠出聲音來,“見鬼……你怎麼不早說?”
田諭拿着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恨恨道:“你以爲我會喜歡沒胸沒屁股的?”
寧奕撓了撓頭。
周遭的孩童在努力憋笑。
少女的面容滿是漲紅。
田靈兒咬牙切齒道:“烏爾勒,我想請你跳一支舞。”
這次輪到寧奕懵然了。
少女站起身子,身上披着的雪白大襖隨之滑落。雖是大雪天,但她穿的卻相當清涼,帶着野性氣息,凹凸有致的輪廓,讓寧奕懷疑自己剛剛是不是聽錯了。
田諭鬱悶補充道:“可能是長大了,我向你保證,之前不是這樣……”
隨着起身動作,少女的骨杯應聲落地,裡面原本裝的是烈酒,如今空空蕩蕩,全部被她喝完。
藉着酒勁,滿臉通紅的田靈望向自己哥哥,認真嚴肅道:“你要是說服烏爾勒,我就說服琴姐也陪你跳一支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