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懿緩緩睜開雙眼。
抵達天都的那一刻,他的耳邊傳來了熟悉的街道喧沸聲音,令他懷念的天都子民,仍然在紅符街擺着小攤,叫賣着零食,小玩物。
這一節車廂,並沒有大張旗鼓,像是上一次入天都那般,以“教宗”的名號踏入此地,從西嶺離開,一路上都極其低調,有命星境界的大修行者蘇牧在身邊,如今的四境在太子掌控之中又是極爲太平。
一路行至中州,都是順風順水。
陳懿後腦靠在車廂軟軟的棉枕之上,隔着粗糙的麻布車簾,他隱約可以看見車廂旁邊的光影,肩頭扛着糖葫蘆棒槌的手藝人,手中舉着小風車歡呼雀躍跑過的孩童。
他不方便拉開車簾,露出自己的面容。
陳懿露出了笑意,輕輕吸了一口氣,比起孤寂冷清的西嶺,他的確更喜歡天都一些,這裡……更有人情味。
“今天是什麼日子?”
蘇牧輕輕掀起一角車簾,小聲嘀咕,“這些人都在趕着做什麼?”
“小燈節。”陳懿輕聲道:“快到新年了,這些人去賞燈,只不過我們要走的路不是這一條,過了紅符街右轉,就入皇宮了。”
說話之間。
車廂輕輕轉彎,之前的那一片熱鬧喧囂,頃刻之間便與兩人分離開來。
蘇牧的神情有些唏噓。
陳懿笑了笑,道:“世俗的熱鬧偶爾看看,就可以了……他們的喜怒哀樂,與我們是不相通的。”
蘇牧看着教宗大人,他一時之間覺得眼前的道袍青年有些陌生,以前的教宗大人不是這樣的,在天都政變之後,陳懿有了許多改變。
車廂停靠在皇宮門口。
金甲衛士交叉雙戟,看到來者之後,剛剛準備擡起大戟放行,陳懿便掀起車簾,笑着說道:“無須麻煩,接下來的路,我可以自己走。”
這一次來天都。
他的身後沒有麻袍道者。
陳懿的身後沒有人了,他是天底下的教宗,也只是教宗,三清閣似乎不再看好他,而道宗與天都皇城的棋局之中,他只是一顆稍大的棋子。
他這趟入天都,是想要改變一些事情。
然而陳懿從車廂下來的時候,神情一怔。
他入宮。
有人出宮。
神情有些蒼白的白袍年輕人,並不言語,從皇宮之中匆匆離開,與陳懿擦肩而過,短暫的剎那。
陳懿第一次見到“謫仙人”的容貌,這位常年隱居在大隋境內的羌山大師兄,揹負整個大隋的盛名,但因爲生性低調的原因,幾乎無人看見過其真正模樣。
生得很俊。
陳懿確信自己沒有在哪裡見過對方,但第一眼,他就認出了這個白袍年輕人的身份。
“洛長生?”
他的聲音很低,帶着三分訝異。
白袍年輕人微微蹙眉,看着車廂上下來的陳懿,他稍稍止住了腳步。
也是第一次見面。
洛長生看着道袍青年,輕聲道:“教宗大人……”
陳懿剛剛要開口。
洛長生揖了一禮,道:“在下還有要事,失陪了。”
陳懿輕輕從喉嚨裡啊了一聲,來不及還禮,那道白色身影離開皇宮之後,輕輕擡腳,踩在一柄飛劍之上,瞬間化爲一道白虹,一閃而逝。
陳懿困惑道:“他要……做什麼?”
爲何如此焦急?
蘇牧的神情有些凝重。
他的境界早已臻至命星,然而洛長生的身上氣息,自己竟然連窺探一絲都做不到,就像是一片浩瀚大海,這位“謫仙人”如此年輕,境界已經可以輕鬆碾壓自己了麼?
洛長生匆匆離開。
這一路上,陳懿趕路,亦是風塵僕僕,未曾聽說北境長城的老龍鍾響,而踏入皇宮之後,海公公帶路,中間便將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細細說了一遍。
“東皇叫戰……大隋只有洛長生能夠應戰。”
知曉一切智慧,陳懿的眼神有些複雜。
這件事情發生的很巧。
自己接下來,要說的事情,便與北境長城的對峙,妖族天下的格局有關。
……
……
“灰之地界”,雙方約戰之地,是一座不大不小的符籙寶山,名叫“寶珠山”。
寶珠山,是當初兩族對弈時古戰場的遺蹟,據說許多年前,灰之地界,南北兩座天下,各自有一位大修行者出戰,打得天昏地暗,雙雙力竭而死,直至神魂枯萎,肉身凋零,角力之爭打到最後,也沒有分出勝負。
如今東皇重新選取“寶珠山”作爲決戰之地,也有看重自己對手的意思,他已經在妖族天下的年輕一輩之中,打遍天下無敵手。
寶珠山上,當初大修行者佈下的符籙,此刻已經黯淡,寶器破碎,一切斑駁狼藉。
這座古山,在灰之地界的最中央,既不靠攏鳳鳴山,也不臨近北境長城,是最好的約架場所,在北境城頭展化法相,敲響老龍鍾後,東皇便來到此地,盤坐寶珠山上,耐心等待着自己的對手。
老龍鍾在他的背後,身材極其高大的黑袍男人,靠在鐘身之上,他遠眺南方,北境長城的城頭,這幾日,陸陸續續出現了自己所熟悉的身影。
散修曹燃。
珞珈山如今的小山主葉紅拂。
大隋的年輕才俊,都來觀摩此戰,南方天下,在大隋的統治之下,鐵板一塊,這些天才們登上北境城頭,都在等着這一戰的到來。
妖族天下,東皇的背後,則是空空蕩蕩,那些所謂的妖族天才,這幾年來,被他一個一個親手拾掇之後,連見他的勇氣都沒了,哪裡還敢來鳳鳴山觀戰?
鳳鳴山上,那些涅槃妖聖的意念,在目睹他取下老龍鍾,便各自消散,各忙各的,商議之下,有一位涅槃妖聖親自來臨。
那是一位來自北域北荒的老祖宗,不知名諱,親自坐鎮在灰之地界,作爲督戰。
而北境長城那一邊,戰書高懸,卻始終沒有接下戰書的意思,曹燃和葉紅拂都出現了,但只可惜……他們都不夠資格。
正主是“謫仙人”,洛長生。
一張血紅色的敕令符籙,倒懸在北境長城的浩瀚陣法屏障之下,這是當初兩座天下定好的神魂之約,飽含着涅槃境界魂唸的誓言,從賭上寶器的那一刻起,便生效了。
大隋和妖族,各自賭上三件涅槃寶器,十二件星君寶器。
北境長城這邊,三件涅槃寶器,分別是來自東土靈山的“金蟬杖”,西嶺道宗的“道尊塔”,還有一柄歷經漫長年月,鏽跡斑斑,不知名諱的古樸飛劍。
十二件星君寶器,則是由中州的書院,還有四境的各大聖山,各自“捐獻”一件,才湊齊十二件。
這是相當大的一場對弈,比這十五件寶器更重要的,是一座天下的顏面。
還有冥冥之中的“氣運”二字。
勝負,興衰,成敗,起落。
當所有的目光都匯聚到“灰之地界”,東皇氣勢如虹,約戰大隋年輕一輩第一人,那麼這一戰,誰輸了,誰便等同於丟掉了接下來的氣運。
浩袤天下,當然有氣運二字可言,花開花謝,因果之爭,小處或許可以忽略不計,但往大來看,洛長生若是敗給妖族,那麼可以預見接下來的若干年裡,大隋的修行者,都將處於一種異常難堪的頹態,被妖族壓得擡不起頭來。
……
……
“洛長生怎麼還沒來?”
曹燃站在北境城頭,他的神情有些焦急,眼神之中已經有了困惑之色,得知老龍鍾響,他第一時間趕赴此地,按理來說,那位謫仙人的速度比起自己,應該是隻快不慢。
他微微扭頭,望向身旁。
“瘋女人……連你都來了,他怎麼還未到?”
而同樣從珞珈山趕至北境長城的葉紅拂,此刻神情猶豫,她看着曹燃,緩慢傳音,吐字道:“聽說……‘他’入了一趟天都皇宮。”
曹燃皺起眉頭來。
入皇宮?
難道打這一架,還需要跟太子交待什麼嗎?
“笑話……”
曹燃雙手按在城頭,他的神念放在寶珠山上那道巍然獨坐的身影,神情陰沉道:“那個妖族修士在山上獨坐好幾天了,一副睥睨衆生唯我獨尊的神情,當真以爲大隋無人了麼?洛長生再不來,我可要忍不了了。”
葉紅拂搖了搖頭。
她望向北境長城陣法之上的那張符籙。
猩紅之色,愈發凜冽。
“你又不是沒試過……那張約戰符籙,你我都揭不開。”葉紅拂看着那張符籙,曹燃的性子向來直接,抵達北境長城,看洛長生人還未到,便直接伸手去揭符籙,只可惜那張迎戰符籙,根本不接受曹燃的請戰要求。
葉紅拂頓了頓。
“你我都與姜麟交過手,那已是妖族天下頂級的天才,捫心自問,一對一對捉廝殺,你能像東皇那樣,毫髮無損的打贏那頭麒麟麼?”
曹燃沉默了。
東皇的戰績,北境長城已經知曉。
“這一架事關氣運,雖然很不甘心,但不得不承認,寶珠山上的那個妖修……很強很強,是那種超乎境界的強大。”
的確。
坐在寶珠山上那個黑袍男人的強大,是曹燃在同輩人中,從未見過的強大。
一種不可撼動的,如大山一般的強。
而唯一能夠與之媲美的。
便只有一個人。
正是此時。
北境長城城下,急促的鼓點響起。
一道白虹,從遠方飛掠而來,煙塵滾滾而來,猶如雷霆一般。
城頭的甲衛,敲起急促的鼓點,高聲喝道。
“來者何人?!”
那抹白虹猛地懸停。
一襲沾染不少煙塵的長袍,在風中輕輕舒展開來。
風塵僕僕,從天都奔赴而來的“謫仙人”,神情有些疲倦,望着蔓延千里的浩袤北境長城。
他輕聲說道。
“洛長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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