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並不高,但寧奕不需要低頭,那些鐘乳石凝結在洞頂,不知道經過了多久的歲月演變,水珠侵蝕,通體圓潤。
丫頭眉心的“劍藏”,穩定的迸發出一道道流螢,紅棗印記在激發之下,將一道道微弱的星輝光芒凝聚縈繞,她擡起一條手臂,像是拎着一盞古樸的燈籠。
千年暗室,一燈即明。
寧奕猜得沒錯......外面的環流山,是一座流動的墓冢,只有進,沒有出,如果找不到這座山洞,永遠也不可能上得去。
沒有星輝,沒有靈氣,即便生出了翅膀,也不可能從這裡飛出。
至於找到這座山洞的“幸運兒”......也不見得能夠得到機緣和造化。
寧奕面色難看地發現了一具屍體,鑲嵌在山洞的石壁表層,幾乎看不出人形,骨骼消融,幾乎與一根倒懸的鐘乳石凝爲一體,死在了久遠的年代。
山洞內或許還藏了什麼禁制......如果進來的不是蜀山弟子,後果可能就與這具屍體一樣。
裴煩屏住呼吸,她甚至想過,這些倒懸着的鐘乳石,每一根裡面都封印着一具屍體。
顯然不可能,這裡的倒懸石柱,看起來像是劍器,但密密麻麻有成百上千,這裡是蜀山的後山,不是所謂的古戰場......寧奕跟隨三師兄溫韜修行,他輕聲念着墓葬風水經,山地十不葬,墓有十不向。
不葬童山斷山石山過山獨山逼山破山側山陡山禿山。
不向流水直去萬丈高山荒島怪石......
這座山洞已經犯了極大的墓葬忌諱,若是有諸多屍體,應該會產生濃郁的陰煞之氣,山洞逼仄,狹隘,煞氣凝結之後,會有異象陡發,上百具屍體,很有可能就會出現類似“陰兵過道”,“屍鬼復甦”這種恐怖的景象。
寧奕並沒有覺察到陰煞之氣。
他儘可能的讓自己放輕鬆,同時拎着細雪的手指不自覺握緊,提防着身旁懸掛到面前頭頂高度的鐘乳石,忽然就這麼炸開,真的來一出墓底萬鬼出行。
鐘乳石可以包裹煞氣,溫韜隱隱約約提到過,如果是真的用來鎮壓一些物事的大墓,裡面的每一樣物品,都不可以輕易挪動,上古時期的墓葬師,頂級的風水大師,都是精通修行的一方人傑,擺放在墓葬裡的器物,若是輕易挪動位子,便可能會引起不測。
輕則墓穴坍塌,財物盡失,重則喚醒一些不祥,被墓主的詛咒纏身,生不如死。
三師兄溫韜曾經有過一次教訓,他與佛門的一位同僚約定一起出手,盜取東境聖山某位大人物的墓葬,忍不住多動了一塊墓葬品,結果引起了異變,聖山發現了墓底動盪,星君境界的大能震怒,幸虧三師兄溜得快,結果那位佛門的同僚沒有逃出墓底,被聖山大能出手捉住,問出了來路,直接廢去了修爲,剁掉了雙手雙腳,不知生死......就因爲這件事情,那座東境聖山險些與東境長城外的那座靈山打起來。
寧奕感慨三師兄的遭遇,同時不免心疼那位倒了八輩子血黴的佛門大師。
溫韜講道的時候,數次提到過那位佛門大師,言語之間盡是緬懷感慨之意。
三師兄當初修爲微薄之時,靠着盜墓起勢,小打小鬧,各大聖山恨之入骨,卻無法奈何。
溫韜在當時,結識了一個叫做“吳道子”的和尚,那個和尚名字聽起來像是道宗中人,卻剃盡三千煩惱絲,自稱是東境靈山的門徒,精通盜墓風水,兩個人狼狽爲奸,一路上偷了不知道幾座聖山,從未有過失手。
那一次失手之後,三師兄溫韜就再也沒有去聖山的墓蹦躂過了。
那個叫吳道子的靈山門徒,據說死得相當悽慘......溫韜聽說消息之後,心有慼慼然,固然千手師姐殺力冠絕星君境界,各大聖山要給一份臉面,但就事論事,要是自己盜墓被其他聖山當場逮着了,恐怕是沒有機會自報家門,就要被砍斷三條腿,然後片片當衆剮了。
寧奕一路提心吊膽,最終走過那片鐘乳石地。
山洞仍然漆黑,視線卻陡然增大,纏繞寧奕身旁的寒冷之意,漸漸退散。
路上並不好走,山洞沒有明確的方向,更像是一片天地。
寧奕掐訣而行,丫頭的尋龍點穴背得比他流暢,口中唸唸有詞,什麼陰虛陽實,什麼風巽雷震之位,坎離水火之陣......寧奕索性就放棄了想要以自己半吊子水準開路的念頭,放到中州的書院,裴煩丫頭多半是那種名列前茅的天之驕子,以自己一個字一個字抄寫的記憶功底,書院的師長頂多會安慰自己一聲“笨鳥先飛”,真正要等到自己起飛的那一天......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寧奕握了握手中的細雪,劍骨覺醒之後......情況倒是有些不一樣了。
腦海當中那些晦澀難明的字詞,當初在安樂城院子裡跟從徐藏修行,抄寫了數十遍的長短經,始終無法通徹理解,忽然之間,像是開了竅。
像是那根藏在自己身體的骨頭,明白了“劍”這個字,到底該怎麼寫。
人並非生而愚昧,有人懵懂行走十數年,卻在一夜之間,長大成人,就此知道了自己要握住的是什麼。
寧奕並不覺得自己是一個資質普通的人,他能夠拎起細雪,能夠吃下那些苦,捱下那些刀傷劍傷,也不是因爲他樂意隱忍。
他是一個信奉力量的人,被野獸咬了並不會哭,因爲哭不能解決問題,拎起了細雪也不會笑,因爲他知道這條路還很長......忍一時並不會風平浪靜,沒有人會懼怕一個溫潤如玉的君子,世人害怕的是瑕疵必報的惡魔,至於微笑或者嚴肅,只是一張面具,真正的內在,取決於軀殼裡藏着的那個靈魂。
所以寧奕的精神一直崩得很緊。
要是這段路出現了意外,哪位鐘乳石裡藏着的“不乾淨東西”蹦了出來,他能夠確保乾脆利落的一劍了結。
後山這塊千丈山,比西嶺菩薩廟要邪乎,陸聖老祖宗的敕令,有可能是爲了篩選,有可能是爲了保護。
廟大菩薩大,天大地大,謹慎最大。
等到丫頭牽着自己,真的走到了盡頭,寧奕懸着的那根神經,這才終於放了下來,攥着細雪的那隻手,手心細密滲出了一層冷汗,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望着身邊的丫頭,面色蒼白如雪,嘴脣紅潤的想讓人情不自禁咬上一口。
寧奕搖了搖頭,甩開古怪的念頭。
山洞的盡頭,能夠明顯地看出來人爲的痕跡,有人活着走到了這裡......這已經足夠說明一些事情。
丫頭找的路是正確的。
石壁的兩旁,懸着生鏽的託手,寧奕覺得有些眼熟......似乎在哪見到過,兩隻手由不知名的材質鑄造,像是青銅,帶着古老的氣息,掌心向上朝天,五指收攏,丫頭踮起腳,把“劍藏”當中的星輝繚繞之火放在了掌心。
於是石壁上的兩隻手,便像是拈火的遠古大能,看起來神秘而又威嚴。
石壁的近端都被“劍藏”映照得亮起。
寧奕看到了一塊蒲團,不知道在此存放了多久,蒲團已經破碎,他蹲下身子,輕聲道:“小霜山有一模一樣的蒲團......趙蕤先生來過這裡,但是這個蒲團已經損壞了。”
他惘然說道:“趙蕤先生曾經在這裡打坐修行,難道參悟生死之間的秘密......就是在這面石壁之前?”
裴煩並不出聲,而是怔怔站在石壁面前。
寧奕意識到了丫頭的不對勁,他轉過頭,與丫頭一起注視着刻在石壁上的繪畫,草草的幾筆,有一道凌霄的身影,高舉某樣沉重不可度量的物事,橫掃一切,重重砸下。
砸劍!
寧奕看着這一副畫面,心跳驟然加快,他的面色蒼白兩分,粗略掃過一遍,只覺得看得十分吃力,又累又倦,望向丫頭的側臉,那張蒼白好看的面頰上,再一度煥發了紅潤,“劍藏”在主人的心念感應之下,變得像是一枚猩紅星辰。
寧奕知道大修行者的手段,可以在文字和畫面上蘊含意念,劍意、刀意、槍意、棍意......諸多意志,都可以加持,每一座聖山,前人留下來的珍貴寶藏,都是通過這樣的方式傳承,而有機會目睹的,都是稀少的天才。
有人可以悟到前輩的意念,少走許多彎路。
但這道精神的力量,會隨着不斷的參悟,而不斷的減少。
並非所有人都會有所感悟,這與資質無關,這是一種上天註定的......緣。
緣,妙不可言。
趙蕤先生在這裡打坐,悟到了生死,帶走了一些道藏。
徐藏看到了“砸劍”。
丫頭觀摩這副壁畫。
第一眼所能看見的......就是這副壁畫,而對壁畫毫無觸感的寧奕,惘然四顧,他目光一寸一寸掃視着這面石壁,一無所獲。
然後他緩緩低下頭,注意到在山壁的底部,似乎生出了一根雜草。
寧奕的眼神變得微妙起來。
草不生無根之地.....那根雜草生在山壁之間......就說明這座山壁的背後,連接了另外一片空間。
寧奕蹲了下來,伸出了手。
去拽那根雜草。
出乎意料的.....那根枯黃的雜草,就這麼被寧奕拽了出來。
少年的呼吸微微停滯,他看着那根彎彎曲曲的枯黃雜草,來不及反應,眼前的石壁,開始發出了轟隆隆的聲響。
封鎖的天地之間,亮起了一線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