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你們所見……”
低沉沙啞,而又渾厚的聲音,在源煞的所過之地,整片草原的上空迴響。
煞氣圍繞着東皇,他的衣袍在黑夜之中肆意鼓盪,羣鴉繚繞。
這個身材極其高大的男人,懸浮在母河戰線的上空,他平靜俯瞰着自己身下的衆生。
“我發動了一場戰爭。”
亡靈鐵騎,衝破黑霧,源源不斷。
當年戰敗之後,這片草原埋骨的鐵騎,帶着極其強大的怨念,如今在源煞的加持之下,重新破土而出。
黑夜是他們的安睡地,也是他們的理想鄉,刀劍破土,刺穿泥濘,重重擊打在母河修行者的甲冑之上,兩隻鐵騎隊伍交撞,亡靈鐵騎被銀質劍器刺破之後,猙獰怒吼着化爲齏粉,迴歸黑霧……而這樣的一種死亡,不像是死亡,更像是重生。
因爲“源煞”的緣故,所有人都能夠直面這場戰爭。
母河的修行者浴血奮戰。
而在戰場之外的人們,得以親眼目睹這一切。
……
……
西方邊陲。
風雨飄搖之際,雷霆炸響,許多人離開屋樓,擡起頭來。
一雙雙眼眸望向空中。
源煞凝聚而出的影像,由模糊變得清晰,空間波動,陣陣盪漾。
東皇的漆黑身影,出現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他的聲音在整片草原上空迴盪——
“我發動了這場戰爭,但針對的不是草原……只是草原上的權貴者。”
他說話的語速很慢。
微微偏轉頭顱。
望向某個方向。
於是西方邊陲的所有人,都與他的目光,隔着千里距離,遙遙對撞。
那個身披黑鴉與長夜的高大男人,輕聲笑道:“如果不出意料,看到這一幕的你們,現在一定想要殺我吧……西方邊陲的‘瘟疫’,還有如今衝擊母河的鐵騎,都是出自我的手中……”
走出樓屋的那些西方邊陲子民,一個個神情茫然,對望一眼。
他們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西方邊陲的“瘟疫”,不是天災嗎?
“你們儘管憤怒,儘管怨恨……但在這之前,我要很遺憾地告訴你們……一個真相。”
“一段被母河,被八王旗掩埋,不願意告知你們的,黑暗歷史。”
俯低身子,在馬背之上的田諭,神情一震,猛地擡起頭來,他的心頭徹底冷了下來,大雨拍打發絲,他的衣衫全都浸溼,面容蒼白。
穹霄雷霆閃徹。
東皇的面容被雷霆照亮。
“這場‘瘟疫’的直接引起者……不是我,而是你們眼中高高在上的母河。”東皇平靜道:“他們擁有‘解藥’,但他們絕不會贈予你們,他們知道一切的原因,但他們選擇沉默……因爲你們自始至終都不重要,只是一顆棄子。”
雷霆自西方邊陲上空劃過的時候,驚起一片譁然。
一道又一道困惑,惘然,質疑的眼神,望向那團漆黑的源煞霧氣。
就連在戰場上廝殺的那些鐵騎,有些人也是目光詫異,不敢相信東皇口中說出的話……而這一切的源頭都指向了此刻沉默肅靜的白狼王庭,五位草原王齊聚的王帳之中。
早早奔赴戰場的金鹿王和黑獅王,神情堅毅而冷漠,但眼神深處則是有一些躲閃,他們不敢擡頭直視那道漆黑且龐大的身影,也沒有去迴應四周那些錯愕的目光,兩位上三姓的草原王,沉默低下頭,按住自己腰間的長劍,一言不發。
沉默。
就只剩下了沉默。
王帳之內,幾位草原王的神情都是一般難看,他們作爲草原最高權力的擁有者……對於過去的那段黑暗歷史,是爲數不多的知情者,爲了鞏固母河的統治,爲了塑造八王旗的神聖形象,他們自然而然的將過往的黑暗歷史抹去。
迫害那些遭受“源煞”侵蝕的病者。
曾經犯下累累罪行,殘酷無度的那些草原王。
沾染過血污的母河……
以及“源煞”本身。
白狼王面色蒼白,他怔怔看着源煞之中,懸浮在千軍萬馬上空的那道身影,東皇的目光平靜望向每一個人。
一個人,對視千萬人,眼中浩瀚如深淵。
……
……
如果這是一場戰爭。
那麼從東皇收攏“源煞”的那一刻起,結局就已經註定……草原輸在了最開始,從他們決定隱瞞“源煞”真相之時,就註定無法對抗黑暗。
寧奕懸浮在天啓之河的河底,無數河水繚繞,劍氣不斷與源煞碰撞,清開一道空蕩的圓形領域,他平靜看着遠方的東皇,那個男人說的一點也沒有錯……黑暗不可能抹除。
因爲畏懼黑暗帶來的動亂,而選擇欺騙,隱瞞,躲避。
只會帶來更大的慘敗。
他的身形瞬間消失在天啓之河,那團圓形的領域還在擴張,神性劍氣不斷衍生,與源煞做着熾烈的碰撞……這條母河的河水已經被煞氣玷污,唯一能夠對抗的,就是執劍者的浩蕩光明,東皇留下了一角衣袂,寧奕也留下一縷劍氣。
兩兩抗衡。
他的身形瞬間出現在王帳之中。
“烏爾勒——”
營帳的煞氣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但寧奕的出現,重新將這份注意力拉回。
“我睡了多久,發生了什麼?”寧奕快速掃視一眼,他望着那團煞氣,“給我一份詳細的情報,越細緻越好……不僅僅要草原的,北境一定也發生了大事。”
很快,一塊玉佩便遞了過來。
寧奕拿起玉佩,平靜以神念汲取着其中的信息。
而東皇的聲音,仍然在戰場之上回蕩。
“仔細回想一下……母河的權貴者,給你們帶來了什麼?錦衣,玉食,長生,安穩……還是戰亂,動盪,謊言,疾病?”那個身材極其高大的黑袍男人,聲音輕緩,戲謔笑道:“他們不知道你們每天有多少人死去……他們也不在乎……畢竟這世上不存在所謂的‘感同身受’……對吧?”
“除非,他們親自經歷這種痛苦。”
東皇俯瞰着這片浩蕩的長線,平靜道:“世間萬物都需要‘秩序’,而當一切紊亂的時候,需要一個人將他扶正。”
“我只是一縷火星……”他木然開口,徐徐說道:“而諸位被壓迫者,纔是真正的火焰,從來就沒有黑暗,一切只因爲我們還沒有燃起,需要那麼一個合適的時機。”
他微笑道:“這場戰爭開啓,就不會停止,每一個人,每一刻,都可以選擇加入……如果你想要推翻這場不公平,想要撕碎母河權貴的醜陋嘴臉,那麼歡迎你們燃燒自己,加入黑暗,或者……照亮黑暗。”
……
……
“他扭曲了事實,把母河徹底對立到了西方邊陲的敵對方。”青蟒王盯着那團煞氣,喃喃開口,“事實根本就不像他說的那樣……”
王帳內的氣氛極其壓抑。
死寂到了極點。
“事實是什麼?”
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質問。
青蟒王被問得啞口無言。
“事實就是,我們隱瞞了‘源煞。’”
白狼王的額首青筋鼓盪,他攥攏掌心,壓抑幾乎滿溢的怒火,沙啞道:“誰會相信‘撒謊’的人?如果一個謊言被拆穿,此後即便所說的都是真話,也不會得到信任……”
那團煞氣之中,黑袍翻滾的男人,保持着簡單的緘默。
不再說話。
因爲不再需要說話。
他已親自將母河送上了審判臺。
而正如他與寧奕在河底的那番對話……如果有一天,草原會被推翻,那麼做出這一切的絕不是黑暗本身。
而是他們自己。
沒有比“人心”更鋒利的鍘刀,如果想要推翻光明,實在太過簡單,只需要證明“光明”是一個謊言,那麼信仰就會動搖……當所有的人,都不再去追隨這個方向,哪怕真的有光,也會湮滅,破碎,化爲漆黑。
這些亡靈鐵騎,與王帳之間的廝殺,只不過是一個開頭。
攻打母河的結果,已經不再重要。
東皇口中的“復仇”,還有“征服”,絕不是以血還血那麼簡單,他要瓦解烏爾勒建立起來的一切,不僅僅是這條母河周圍的建築。
東妖域擊垮了青銅臺,還可以再建。
但母河的地位一旦被打垮,那麼即便沒有鐵騎,草原也會自我毀滅。
這是獅心王留下來的最重要的東西……八面王旗,象徵着光明的希望,西方邊陲,還有各地的子民,可以放心的把未來交託給執掌王旗的權力者。
東皇擊垮八面王旗的尊嚴。
只用了一個他們曾經翻下來的錯誤……一個很小的“謊言”。
在西方邊陲,飽受“源煞”折磨的難民心中,種下了一個種子。
那些手握解藥的權貴者,如果知道他們身上的痛苦,還會如此麼?
想要知道答案,就要讓母河權貴感受痛苦……那麼,要怎麼做呢?
網帳內,輕輕的聲音迴盪。
“燃燒自己,照亮黑暗,熄滅之後,成爲黑暗。”
寧奕手中的玉佩,咔嚓一聲碎裂開來。
草原發生的事情,北境發生的事情……此刻烙刻在寧奕的腦海之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與源煞霧氣那一端的黑袍男人隔着虛空對視。
正視黑暗之後,怎麼樣成爲黑暗?
把自己燃盡。
光明或許會有,但熄滅之後,什麼也不會剩下。
(今天就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