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確定沒有跑錯方向?”
顧謙揉着面頰,聽着飛劍劍鋒撞在沙潮沙粒之中,發出鐺鐺的清脆聲響。
張君令腳下的這把飛劍,切割沙石,極其鋒銳,漫天沙潮在一劍之下化爲兩撥潮水,紛紛揚揚從兩人身後盪開,從高處俯瞰看去,顧謙和張君令二人,像是乘着一葉孤舟,四處漂泊。
而身下飛劍所處的沙漠,則實實在在是一片沙海。
近幾日,一場沙龍捲,從北方席捲而下,在東土境內一路南下,原先駿馬馬蹄可以馳騁踏掠的沙地,現在變得步步艱難,佛門的苦修者四散着發佈詔令,通知四地的寺廟,僧人,減少外出,以免遭遇風沙,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但還是能夠看到,極少數的苦修者,牽着駱駝,跋涉在大漠之上。
駝鈴悠悠。
顧謙這張俊俏臉蛋,一路上沒少被風沙摧殘,只不過他的心性倒是極好,離開天都之後,先是馭馬,兩個人同乘一匹駿馬,東行離開東境長城,然後換成飛劍……一連十幾天,他倒是沒覺得枯燥。
因爲某人方向感實在太差的原因。
他需要明確方向……而離開東境長城之後,顧謙的“閱歷”似乎也沒有太大的作用,但偏偏張君令不再需要他這麼一個人形導航了。
張君令似乎與靈山……或者說與靈山中的某樣東西,生出了感應。
一路筆直前行,竟然是連絲毫猶豫也沒有。
顧謙連着看了兩天一模一樣的沙丘起伏,如果不是張君令十分篤定的告訴他絕不會出錯,他甚至懷疑自己被飛劍帶到了中州的玉門關……在遇到沙龍捲過境之後,想要保持方向感實在太難了。
“錯不了。”
張君令盤膝坐在飛劍劍首之處,修行到了她的境界,可於瀑布沙石萬物之上盤坐,只要胸腹之中有一口氣機,便可憑虛御風,浩浩湯湯的沙粒圍繞着一件青衫起伏,隨着她的吐氣,吸氣,而凝結成一個半圓形的屏障。
吐氣吸氣,沙粒反覆,膝蓋處橫着的那把油紙傘,也盪漾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在這片半圓形飛劍屏障之內,顧謙哪怕不踩在飛劍上,也不會有恙,但“生性謹慎”的年輕判官十多天保持着一個擰巴的,勉強維持自身在飛劍上平衡的動作,他苦悶道:“張大樓主,這十多天風吹日曬的,你怎麼就這麼沉得住氣?”
顧謙心性已經很好。
張君令心性更好。
本以爲這場出行,會發生某些不可告人的事情……但顧謙發現自己完全想多了,在平日裡張君令就是一塊木雕,結了法陣前行之後,就原地坐下,一句話也不會說,甚至一個字也不會從她的嘴裡迸出來,就連呼吸聲音都降至最低。
顧謙在情報司的時候看了許多案卷。
他隱約猜測,張君令修行的是一種呼吸法門,修行者極其講究“氣機”,一口氣機越長,廝殺之時就越佔優勢,往往一氣呵成,誰先撐不住,誰就先落敗。
張君令不開口說話,也是這個原因。
自己若是開口詢問什麼,或者硬生生要與她說一些話。
青衣女子腹部便會傳來雷音般的輕顫震動,輕輕嗯一聲,或者乾脆背對自己搖一搖頭。
實在沒什麼意思。
詢問方向……顧謙已經開口了數十次。但這一次,張君令的回覆不同。
她回了顧謙三個字。
“錯不了。”
於是顧謙的神情先是微怔,然後變得驚愕,感動的無以復加。
坐在劍器最前方的張君令,十多天的風沙吹打,她的面頰非但沒有變得乾枯,反而更加瑩潤雪白,這種膚白並非是氣血不足,虛弱蒼白,而是有淺淡的紅潤流淌,整個人好似一塊美玉,體內的氣機每循環一個大周天,氣色便好上一份。
這等養顏功夫,已是大隋諸聖山女子夢寐以求的仙術。
張君令哪怕到三百歲,也是這般容顏常駐,看起來與世俗尋常人家的二十歲女子沒有區別。
在蓮花閣內,其他人並不會這門修行法。
這是一門獨特的呼吸法,袁淳先生只傳授了她一人……就連袁淳自己,也不曾修行。
非是不願。
而是不能。
越是強悍的術法,越是挑剔。
就比如徐藏的“砸劍”,哪怕他對着全天下公佈了砸劍的修行法門,真正能夠學會的,可能也只有寧奕一個人。
“就快到了。”張君令睜開雙眼,不再是盤膝姿態,緩慢以手按下,撐起身子,青衣颯然飛舞,兩袖拍打風沙,女子的語氣有些歉意,道:“抱歉……之前需要調養聲息,所以不能開口。”
顧謙微微一怔。
他沒有想到,張君令會對自己開口道歉。
從踏入皇城的初見起,他就覺得張君令……是個令人捉摸不透的人,她的身上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冽殺氣,卻又不那麼排外,神色間看起來冰冷淡漠,但真正開口,卻會讓人覺得有些溫暖。
這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但很快顧謙就想明白了原因。
一個人,在昆海洞天,孤獨的閉關,沒有人陪着她說話,沒有人陪着她成長。
當她踏足這片人間的時候,就像是一塊璞玉。
袁淳先生用盡一生的心血,讓這塊璞玉保持完整,不要被世俗玷污……所以她不曾嚐到這人間的骯髒,也不會對這裡生出厭惡。
顧謙嘆了口氣,搖頭坐了下來,站着實在太累,坐下之後,黑袍與沙石剮蹭摩擦,並沒有出現顧謙擔心的那種沙粒在飛劍屏障內亂跳的景象……相反,經過張君令劍氣氣機的洗滌,這些沙粒連布袍的衣角都割不破,顧謙像是一個生了重病的老人,幽幽吐了口氣,大字型的躺了下去,兩條手臂自然垂落在飛劍兩邊,手指與沙粒啪啪啪相撞,舒服的瘙癢感通過指尖蔓延到渾身四處。
他無力道:“你剛從昆海洞天出來……不懂人情世故,我不怪你。”
張君令柔聲道:“人情世故?”
“對你好的人,你也要對他好一點。”顧謙眯起雙眼,伸出一隻手,擋在自己的面頰之前,他苦笑道:“就比如說,我對你好不好?”
張君令惘然的思考了一會。
她不知道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很小的時候,不曾辟穀的時候,師尊給她在雪夜裡塞了一個饅頭,披了一件厚襖,她能夠感覺到……這是對她好。
對她好……就是在她需要的時候,給她所需要的東西。
那麼顧謙。
是對自己好的。
因爲自己需要一個人指路。
張君令點了點頭,道:“你對我好,我感覺到了。”
顧謙循循善誘,嘆氣道:“那麼之前你對我好嗎?”
張君令又陷入了思考。
她對顧謙……顧謙一路上先是喋喋不休跟自己介紹着大隋的風貌,人情,這些自己都很感興趣,他似乎是個話癆,希望得到自己的迴應。
但因爲修行氣機的原因,她基本上沒有回過顧謙的話。
顧謙需要的……她沒有給。
“之前……”張君令搖了搖頭,道:“我對你,不好。”
她認真的補充道:“我明白了,你想要什麼,我可以給你。”
顧謙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躺在飛劍上,舒服的嘆了口氣,心想孺子可教也,最後試探性問道:“你真的懂了?”
張君令點了點頭。
“太曬了,我想打把傘。”顧謙愜意的伸了個藍藥,提了一個很小的要求,同時疲倦無力的伸出一隻手,指向張君令,說道:“開傘,遮陽。”
張君令很乾脆的搖頭,道:“開傘,不行。”
顧謙瞪眼道:“你剛剛怎麼說的?”
張君令皺眉道:“我反悔了,你想要什麼都行,但開傘不行。”
呵……女人……
顧謙心底嘆了口氣,說她單純,確實像是一張白紙,但有時候卻聰明的像只狡狐。
顧謙忽然眯起雙眼,坐起身子,神情變得莊嚴而又肅穆,因爲他看到了遠方一座在沙塵之中浮現的巨大城牆輪廓。
“靈山……到了。”
顧謙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喂,女人,你到靈山要做什麼?”
顧謙喃喃開口,他看着那座巨大的城牆在沙龍捲中若隱若現,隔着數裡外,便感受到了一股殺機,這裡是佛門聖地,相當於大隋聖山的山門,而自己和張君令毫無疑問是不被靈山認可的“外來者”。
張君令木然的站在飛劍之上。
“來靈山……找一個人。打一場架。”
找一個人?
打一場架?
來砸靈山場子的啊?
顧謙的臉色忽然變得很難看。
遠方的城牆上,響起了威嚴的喧喝。
“生人止步——”
很顯然,這道警示並沒有起到一絲一毫的作用,飛劍的速度非但沒有降低,反而暴漲,兩旁的沙石轟隆隆爆碎炸開。
兩人一劍,聲勢浩蕩,向着靈山撞擊過去。
顧謙面色煞白,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想進靈山,要令牌的……我的親祖宗,你不會沒令牌吧?”
張君令嗯了一聲。
“當然……沒有。”
她單手握着那把青色油紙傘,傘內貼滿符籙,隨着五指的收攏,細狹的傘面燃燒起了水波般的青色火焰,徐徐盪漾。
青衫女子冷冷道:“待在飛劍上,哪也不要去。”
傘內氣機的感應,已經攀升到了極點。
來了!
張君令擡起頭來,看到一襲黑袍,拎着一把雪白紙傘,躍上城頭,與自己隔着靈山對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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