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殺意。
殺意很濃,濃郁的像是化不開的夜色,密佈在全身周圍四處,卻又找不到實質性的存在。
一陣風,一縷劍氣,乃至一根迸裂開來擦過面頰的木屑。
小無量山的劍陣是殺意的一部分,遠方的麻袍道者是殺意的一部分,候在嶺外的天都鐵騎也是殺意的一部分……但這些都不是寧奕所真正“忌憚”的,寧奕的神海就如一面鏡子般平靜。
但這片平靜的鏡面之下,則是危險至極的翻涌駭浪,那一縷不知藏在何處的真實殺意,便如一枚利針,懸在神海鏡面上,甚至抵在了海面交接處——
於是整片神海繃緊。
寧奕一劍劈開面前一位撲上來的麻袍道者,這些狂熱的信仰者不懼死亡,李長壽的麾下有許多道宗的信奉者,在這場圍殺戰中心甘情願充當“死士”的角色。
這些人如層層疊疊的潮水,在大月之下涌來,這些人披着西嶺淨土象徵博愛平等的湛藍道袍,袍子之下,則是漆黑森然的鐵甲,他們拔出長劍,一個接着一個涌了上去,撲向寧奕。
谷小雨和玄鏡這樣的“魚餌”被放走了。
並不重要。
最重要的大魚此刻就在閻惜嶺!
“刺啦”一聲,一抹劍光自上而下的切斬而過,將一位持劍前衝的麻袍道者,連人帶劍一同斬開,鮮血迸濺,卻不曾染到寧奕的黑袍。
寧奕並沒有大肆動用星輝,更沒有動用神性,在確認谷小雨幾人按照命字卷推演撤退之後,他就收攏了全部的心神,只是神情陰沉,向着遠方空地瞥了一眼。
那個默默站在空地上“督戰”的白袍年輕男人,面色無喜也無悲,瞳孔裡像是藏着一片波瀾不驚的海域,皇族的“神魂側寫”一直注視着自己,在這大量死士的擁堵圍殺之下,自己展露的殺伐手段越多,暴露的底牌就越多。
寧奕的心中浮現了一縷不祥,還有一絲訝異。
即便是動用命字卷,都無法找到那一縷深藏殺意……這片閻惜嶺竟然還有能威脅到自己的東西?
他輕吸一口氣,摒除雜念,返璞歸真地施展劍術。
茫茫山嶺,獵獵狂風。
黑袍年輕男人逆着潮水前行,細雪月下之舞未曾有絲毫的停頓,鬥爭蛇形的路線切割演化,竟然自生道意,一枚枚頭顱被劍氣裹住,接着蹦起,屍身分離後,鮮血迸濺了數十丈,這般殘忍的畫面,即便是決意將生命都奉獻給道宗的麻袍道者,都怔住了。
太殘忍,太絕情。
眼前的這個男人,真的是聖山的修行者嗎?
爲了保留底牌,寧奕連“馭劍指殺”都不曾動用,單單憑藉一柄細雪,以劍刃之鋒銳取人性命,但無所顧忌,完全沒有“點到爲止”的概念。
你們既然來殺我,就要做好被殺的準備!
這場屠殺,其實不能算是屠殺,那一襲衝殺數百人的黑袍,沒有仰仗修爲境高,沒有仰仗神性霸道,單單是施展劍術……一一與攔在面前的人過招。
不僅僅是麻袍道者感受到了恐懼。
同樣感受到恐懼的,還有小無量山前來參戰的劍修,有些弟子忽然覺得眼前的這一幕很眼熟,進而回想起了六年前的某一幕畫面,上一任的蜀山小師叔,踩踏着小無量山漫山遍野的屍體,揮劍的弧度,姿勢,角度,乃至力度,都與眼前的男人很是相似。
他們的眼中都飽含着對生命的淡漠。
他們,一個叫徐藏,一個叫寧奕。
徐藏也是這樣,十步殺一人,登上聖山頂,然後一劍刺死了小無量山的山主。
而今日的寧奕,同樣如此,細雪劍光悅動,即便是樸實無華的刺劍收劍,都沒有一人能夠擋得住,傘尖戳出再收回,便有一人額首被洞穿,潺潺鮮血如細狹瀑布般噴涌而出,這還是最“太平”的死法。
閻惜嶺的荒地上不知有多少枚頭顱在地上翻滾。
還有更多的頭顱被傘尖直接戳得炸開,如西瓜一般憑空炸成血霧。
這一條條,都是人命。
鮮血流淌,順延細雪的劍鋒滑落,那柄傘劍始終光滑,直至寧奕“走出”麻袍道者的包圍圈,劍尖平舉着對準小無量山的劍陣……那三尺青鋒遇風一吹,輕顫一下,便乾淨地如帛布細細擦拭過。
寧奕的背後,數量密集的“潮水”已經盡數垮散。
頭顱,斷肢,軀幹。
血煞,陰寒,罪業。
走出血霧的黑袍男人,身上雖然一塵不染,但袖口卻縈繞兩縷血紅劍氣。
寧奕不像是世人口中那個帶着“超然仙氣”的蜀山小師叔,更像是一尊弒殺無度的東境大魔頭。
“四百三十二人。”
“短短小半柱香,你殺了四百三十二人。”李長壽的神情帶着悲憫之色,悲哀地凝視着滿山屍野,輕聲譏諷道:“寧奕,你還真是一尊大魔頭啊。傳聞中的五災七劫,也未必有你這般弒殺吧?”
“誰都有資格說我,唯獨你沒有。殺他們的人是我,讓他們來送死的人卻是你。”寧奕淡淡道:“李長壽,策殺太和宮那一夜所流的血,比今日少麼?”
這等程度的攻心之計,當然不起作用。
李長壽笑了笑,不答話。
寧奕的情緒很穩定,“側寫”也看不出什麼,白袍男人開始向後退去,與寧奕始終保持一段拉開的距離。
寧奕冷笑一聲。
他收回目光,看着面前那座凝聚而起的巨大劍陣,殺死那些道宗死士的時間,給了束薪君凝結“大衍劍陣”的時間,這一次的劍陣比起蜀山山門來得要盛大許多,一共四十九位精挑細選,貼合陣紋的劍修,隨着束薪君來到了天都……爲的就是今日絞殺寧奕的佈局!
荒嶺空地,四十九人如錐形拉開,最前方的束薪君,盤膝而坐,但雙腳卻懸浮離地,大約有三尺距離,四十九縷劍氣漂浮如海,而束薪君淬鍊的“飛劍”則是在劍氣海洋之中來回沉浮,不斷被渾圓氣息撞擊,每一次撞擊,他身上的氣機都會攀升,提高,抵達一個更高的小境界。
在這片荒嶺上,很荒誕的一幕。
沒有人拿人命當人命。
那些前來赴死的道宗死士,勒令麻袍道者送死的李長壽,淡定收下這些性命的寧奕,以及利用這些死士死亡時間來凝結劍氣陣紋的小無量山劍修……置身在這樣的一副地獄之中,沒有人流露出訝異的神情,每個人都預料到了今夜會出現這樣的景象。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
……
……
杜淳已經嚇壞了。
這位杜公子,從小錦衣玉食,雖然也見過死人,看過廝殺,但哪裡看見過,一人持劍殺得漫山遍野都是屍體的畫面?甚至還有一顆頭顱,咕嚕嚕滾到了他的腳邊,撞到了杜淳的靴子上,嚇得這位公子一個哆嗦,他早早躲到了一顆古木背後,凝視着眼前的畫面。
當他與李長壽漫步閻惜嶺的時候,看到了小閣老在此地佈下千餘重兵,心想無論如何,寧奕都逃不出生天了……這千餘人,單單是一人一口唾沫,也夠淹死那個什麼小師叔了吧?
現在他發現,他錯了。
而且錯得很離譜。
原來修行者只要境界夠高,人海戰術是沒有用的,杜淳看着那個宛若鬼魅的黑袍男人,心中產生了一個荒誕的想法……那些鐵騎來了會怎麼樣,攻城掠地所向披靡的衝殺對寧奕有用嗎?
這個想法在冒出來的那一刻,杜淳就腦補出了寧奕連人帶馬一同斬開的畫面。
那把劍……實在是太鋒利了。
在那把名爲“細雪”的劍下,人命便如草芥一般,自己和那些麻袍道者不會有任何的區別,見到劍光出鞘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
“爹……娘……你們快來啊……”杜淳在心底哀求祈禱,他雙腿已經抖得像是篩子了,躲到陰暗角落,躲得遠遠的,生怕被人發現。
讓那位杜公子神情稍微好轉的,是小無量山凝結出的那座巨大的劍陣。
劍氣粗壯如蛟龍,翻滾如一片紅海,盡數滋養灌輸到“束薪君”的頭頂,束薪君握劍站起,劍鋒對準寧奕。
他知道大隋天下的修行境界劃分,知道束薪君乃是小無量山的星君,知道那座劍陣乃是所向披靡的大衍劍陣……也正是因此,外界的種種盛名,給了杜淳一個“希望”。
杜淳希望那座劍陣能鎮壓寧奕——
然而那個黑袍男人握劍緩慢前行,直接忽略了束薪君,眼中只有李長壽,他進一步,李長壽便面帶微笑的退一步。
兩人一前一後。
直至寧奕停住腳步。
他擡起頭,耳旁響起了驟烈的風聲,迎面是一片熾烈的劍氣紅海,無數數之不清的劍意,如天塌地陷一般,將他掩埋,這一幕有些熟悉。
徐藏面對覆海星君,也是如此吧?
寧奕握緊細雪,在大衍劍陣落下的那一刻,狠狠一擊砸劍,自下而上的掀起,對撞——
“嗡”的一聲。
音浪翻滾。
杜淳被巨大的衝擊力鑿中,隔着數十丈噴出一口鮮血,面色瞬間蒼白,如一枚斷線風箏狠狠拋飛,後背砸中一棵古木,他跌坐在地,震驚地看着遠方……視線不斷重疊歸一,由模糊變得清晰。
恍惚看見,寧奕似乎是停頓了一剎。
那座“大衍劍陣”對準黑袍男人鎮壓而下——
此後便是一圈肉眼可見的白浪,以寧奕爲圓心蕩開,短暫的凝滯後,寧奕重新恢復了行走,而擦肩而過的束薪君,則是額首浮現一抹血線,這抹血線從天靈蓋向下延伸,使得這位小無量山話事人,身子從中軸線左右裂開,在寧奕走出十丈距離之後,化爲兩塊滑落的血肉。
不僅如此。
那片紅海破碎。
小無量山的四十九位喂劍劍侍,在寧奕停下腳步之後,齊齊炸成血霧,在這片山嶺上徒增了一份血腥和燥熱,冰冷的雪和滾燙的血交融,升騰起熾熱的煙,灼燒的霧。
李長壽已經退到了古木山林的邊緣。
寧奕凝視着這位小閣老,輕聲道:“如你所願,我出劍了。你看出來什麼了嗎?”
李長壽沉默了片刻,他先是搖頭,再是點頭。
“劍很快。”小閣老迴應地很乾淨,甚至還帶着欣賞,淡淡道:“甚至快到看不見發生了什麼。”
寧奕點了點頭,對李長壽的話表示滿意。
他輕聲問道:“你看到我的劍上寫着字嗎?”
李長壽蹙起眉頭,有些困惑。
寧奕一字一句道:“劍上寫着,你今晚必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