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支緩緩移動、數百人規模的隊伍裡,可能只有我和肥四兩個活人。肖老二和齊不悔依然在我前方不遠處機械的走着,和那些活屍沒有任何區別,讓我很難不往最壞的打算去考慮。我輕輕的撞了一下肥四,用眼神告訴他肖老二和齊不悔是我的同伴。肥四用眼神問我怎麼辦,我也只能示意先跟着屍羣往前移動,等待機會再確認他們的情況。
這座富麗堂皇的墓樓,其複雜的建築格局和寬敞的室內空間,遠遠超出了我的想象。此時屍羣正走在一條寬闊而迂迴向下的通道上,木質的地板在屍羣的踩踏下發出嘎吱吱的響聲。看着身邊木然的行屍走肉,我突然有種上下班時候在地鐵裡換乘的既視感,心裡不免一陣苦笑。
走了大約100多米,前邊的屍羣開始擁堵起來,我也只能停住腳步,心中不免着急起來。自從服下那顆能夠隱匿陽氣的膠囊,到現在已經接近兩個小時了,藥效也在慢慢減弱。我不得不減緩呼吸的頻率,生怕引起屍羣的注意。此時,我極度懷念錢錦在景楓衛城中給我們用過的隱生符,只要將符籙貼在腰陽關穴上不要講話,多久也不會被陰邪之物發現。
前邊應該是更下面一層的入口,更亮的火光從裡面散發出來。只不過這些光亮都是幽綠色的,透露出無盡的詭異與陰冷。隨着屍羣不斷移動,我終於來到入口,眼前的一幕差點讓我忘記了身在何處,驚歎出來。
這是一間高大寬敞的殿堂,一座巨大銅像,矗立在殿堂的中央。這尊銅像足有二十米高,體型健碩、身穿獸皮,耳帶金環,捲曲的鬍子垂在胸口,臉上戴着一幅不知是什麼金屬打造的面具,全身散發出一種原始的力量與野性。銅像半跪着,雙手上擎,託着一口碩大的青銅鼎,和希臘神話中扛起天球的阿特拉斯有着異曲同工之妙,只不過比起那尊藏於意大利那不勒斯博物館的著名雕像,眼前這尊銅像更震撼,也更詭異。
雕像的周圍是一圈水槽,幾條雕刻成蛇形的銅製水管,從水槽中延伸而出,與巨鼎的四足相連。活屍們走到水槽邊,紛紛俯下身子,喉嚨一鼓一鼓的向着水槽裡不斷嘔吐着黑色的汁液,等全部傾吐殆盡,便紛紛向下一個出口走去。這些黑色汁液順着蛇形水管逆流而上,通過精巧的虹吸設計引入銅鼎。一團耀眼的綠色烈焰,正在那尊銅像頭頂的部分熊熊燃燒着,好像它生長着一團綠色的火發,火焰正炙烤着巨鼎的底部,熬煮着這些黑色的汁液。煮沸的黑色汁液在鼎中掀起一個個黑色的水泡,大團的濃霧蒸騰開來,卻好像被一股力量牽引着,順着上方的風道飄向了樓外。
這壯觀的場面,終於讓我知道究竟是什麼製造了外面那彷如天庭的雲霧效果。通俗的說,這裡是一間製造工廠,所有這些活屍都是流水線上的“工人”。那些被塗抹進他們身體的黑色汁液裡,似乎有某種快速繁殖的細菌。一旦進入活人的體內,便可快速滋生佔據宿主的身體。而屍奴將人的肚子破開,掏出內臟,是爲了在人體內製造更大的空間,供細菌繁殖,產生更多的汁液。而這些汁液,則是產生外面那些霧氣的燃料。一段時間後,那些活屍體內的細菌會繼續繁殖,並等待下次進入“工廠”。
這裡的活屍製造毒霧,而毒霧即可營造外面彷如天庭的炫美氛圍,又能有效阻止盜墓者的侵襲。古人竟然利用融合了科學、術法、生物學、建築學等一系列學說的知識,在這裡打造了一個自給自足、可持續循環,集深度防盜和氛圍打造於一體的的生態閉環。縱使像我這種整天咬文嚼字的文字工作者,此時的腦子裡也就只有“牛逼”這最直接的詞語,來表達對古人的敬仰之情。
然而敬仰歸敬仰,我怎麼才能擺脫現在這種處境,卻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我四下看了看,幾十只鬾童,如同牧羊犬一樣趴在地上,在屍羣周圍來回的踱步。那個長髮遮面、身着殮服的“女人”站在高處的臺子上,像哨兵一樣監視着屍羣的動向。
看着看着,我已經隨着屍羣走到了水槽附近,這尊雄偉的雕像則更顯得高大駭人。和蒙古人一樣,建立遼帝國的契丹人也有着崇拜薩滿的習俗,所以這座雕像所代表的,應該是他們信奉的某位神祇。我學着其他活屍的樣子,也跪在水槽的旁邊,將頭深深的俯下,假意做嘔吐的樣子,生怕被那些邪物發現。
此時,齊不悔和肖老二也趴到了水槽邊。我一邊假裝嘔吐,一邊像他們的方向看去,卻發現他們也在向我看。這一看我終於算一塊石頭落了地,原來這倆人也是在逢場作戲。肖老二一邊乾嘔,一邊還衝我擠眉弄眼。
很快,我周圍的活屍都已經吐靜了胃裡的東西,我也碰了碰還在裝蒜的肥四,和紛紛直起身子的屍羣往出口走去。肖老二和齊不悔也在屍羣的掩護下,向我這邊靠攏過來。
“老尹,這胖子誰啊?”肖老二擠到我旁邊,小聲的問道。“盜墓團伙裡的人,是個掌眼。具體的出去說。”我簡短的回答着。看着衝自己點頭哈腰的肥四,肖老二滿臉鄙夷,一幅敢拖後腿就弄死你的架勢。齊不悔故意從我們幾個人中間穿過,悄悄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又指向屍羣前進的方向,意思是告訴我們不要說話以防陽氣泄露。
四個活人聚在一起,頓時讓我的心情沒有了剛纔的壓抑。離開這座大殿,我們再次進入迴廊,繼續向下層走去。根據我對墓樓高度的觀測來看,我們很可能已經來到了整座樓閣的中間層。再有一半的距離應該就能進入真正的墓室,或許一切的答案就在那。不過那裡一定更加戒備森嚴,還不知道有什麼樣的危險在等着我們。另一個問題是,雖然這座墓樓裡空氣還算正常,但外面依然是四面八方的毒霧,想要逃出去的話,我們總不能還原路返回到頂樓吧。正胡思亂想着,我突然眼前一亮,和上邊的“毒霧工廠”同樣規模的殿堂出現在我面前。只是這裡的景象,比剛纔的銅像更加震撼。
不同於此前黑暗、陰鬱、詭異的氛圍,這一層的風格簡直髮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間大廳裡,在頂部巧妙的懸掛着大大小小十幾面鋥光瓦亮的銅鏡。最高處一座由兩隻人魚雕像托起的火盆中火焰飛舞,而這些擺放的恰到好處的銅鏡,則通過折射讓火光暴漲了數十倍的光芒。一個方圓百米的圓形平臺,被十二根根高大的金絲楠木柱子撐起,不知有什麼用。高大的廳堂、炫目的明亮,這哪裡還像埋着死人的陵墓,說是置身於歐洲的大教堂也不爲過。
金光瀰漫之下,高大的牆壁之中,有九個高大的壁龕。每個壁龕裡都有一座巍峨的黃金坐像,注視着這座大廳的每個角落。居中而坐的,是一位身着華麗胡服、剃光頭頂卻留有小辮的中年男人。他身材壯碩、細眼高顴、右手扶劍、左手託鷹,豐潤的臉頰下是微微上翹的嘴角,露出一幅安詳且滿足的表情,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位便是墓主的真容;而其他八個壁龕中,則是各路神仙的造像,一時我也難以辨認。在這些壁龕的周圍,有着各種飛天仙女、珍奇異獸的彩繪,在金光的照耀下,給人一種如見真神,自慚形穢之感。尤其是肖老二這個土豹子,自打走進這間金光燦燦的大廳,就盯着氣勢恢宏的穹頂和坐像,有些不知道如何邁腿了。
感到渺小的恐怕不只是我和肖老二,前面先進來的屍羣已經密密麻麻的跪在了大廳裡,對着坐像頂禮膜拜,喉嚨裡發出嗚嗚的聲音。我們幾人也不得不趴在地上,裝作虔誠的樣子。讓我有些擔心的是,從這層開始,已經不再有向下的迴廊,但這裡顯然還不是墓樓的最底層。
正當我還在左右尋找通往下層之路的時候,卻見所有的活屍停止了呼號。前方的平臺之下,那個長髮遮面的女人又如鬼魅般飄了出來,順着兩側的臺階緩緩走上平臺。只是這次,她頭戴象牙佛冠,項戴瓔珞,身着雲肩合袖天衣,手裡拿着一個又像樂器又像兵器的東西。她擡起頭,從寬大的袖子中伸出蓮藕一樣的胳膊,高高舉過頭頂,似乎在祈禱着什麼,又像是等待着什麼事發生。突然,高處的幾十面銅鏡,開始同時轉動,將所有折射的光芒匯聚在這詭異的女人身上。
“丫幹嘛呢?”肖老二撅着屁股趴在地上,一邊用小眼睛向上瞟着,一邊小聲的問我:“這是要開演唱會的節奏啊……”“你他媽看哪個明星開演唱會,讓粉絲在下邊跪着啊?別廢話了,趕緊找找有沒有出去的機關,萬一出什麼意外,我可不想再往樓上跑!”我沒好氣的對肖老二說。
然而,我剛剛懟完肖老二,光芒聚集的平臺上卻已經發生了讓我瞠目結舌的變化。聚焦在女人身上的十幾道光柱,漸漸的從女人身上離開。然而每一個移開的光柱上,卻多了一個高舉雙臂的詭異女人。霎時間,隨着光柱全部從女人身上剝離,寬大的平臺上,已經站着十六個長髮遮面的女人。她們圍成一圈,一動不動的站在那裡,似乎等待什麼信號。
突然,大廳裡傳來一陣清亮的鐘聲,似乎是某支曲子的前奏。緊接着,鼓聲、木魚聲、磬、鐃鈸等樂器之聲齊鳴,一曲我從來沒聽過的音律響了起來。樂聲陰陽頓挫,攝人心魄,彷彿每一個音符,都像世間最美的玉手,用她潤澤而鋒利的指甲劃過心絃。那些身着華麗服飾的女人,在樂曲中翩翩起舞。她們的動作姿態各異,誘人眼目;身形在半透明的紗衣下顯得婀娜多姿、妖豔至極。她們穿着大紅色鑲金邊的開叉羅裙,修長而白皙的大腿時隱時現,讓空氣都變得充滿極致誘惑。唯一讓人感到不適的,是她們如黑色瀑布般的長髮,始終遮擋着臉部,讓人看不清面貌。
“十六天魔舞!這亡國之舞爲何會現世於此墓中?”洪佐的聲音似乎有些縹緲,但我還是能夠聽清。似乎他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說給我聽。“十六天魔舞?你說的是……讓元順帝欲罷不能,荒廢政事,最終淫亂宮闈、自毀江山的十六天魔舞?”聽到洪佐這麼說,我心裡也是暗暗吃驚。我在自己頭腦裡那點有限的歷史知識中檢索了一下,果然冒出了這個頗具魔幻色彩的名字。
十六天魔舞是元代末期,在宮中做佛事時表演的女子羣舞。《元史·順帝本紀》中記載:順帝怠於政事,荒於遊樂,以宮女三聖奴、妙樂奴、文殊奴等十六人舞“十六天魔舞”。甚至有傳言說,元順帝在丟下大都,逃往漠北之際,還不忘帶上自己心愛的天魔舞者,繼續爲他表演這讓他神魂顛倒的舞步。元朝滅亡之後,很多史學家和文人就把大元帝國覆滅的原因歸咎到十六天魔舞上頭,甚至留下“憑誰爲問天魔女,唱得陳宮玉樹聲”、“自古國亡緣女禍,天魔直舞到天涯”等詩句,把這支樂舞和陳後主的《玉樹後庭花》共同比作亡國之音。
可問題是, “十六天魔舞”創作於至正年間,至少是在元順帝登基的1333年之後。而契丹人建立的遼國在公元1125年就被金朝所滅,中間跨度高達二百多年。一支元朝創作的樂舞是怎麼穿越回一座不知何時修建的遼代古墓呢?在這個問題面前,我的腦容量有點不夠。
“你怎麼知道這就是那十六天魔舞?這不是表演給人家皇帝佬的專屬VIP舞蹈麼,你又上哪兒瞧去?”我還是不太相信這就是傳說中的魔舞。
“哼,專屬又如何?仙山神島、鬼域魔窟,若是我洪佐想去,皆如履平地。區區皇宮大內,又如何阻的住我?”洪佐輕哼了一聲,“那年端午,我奉師尊之命,協助閻君麾下大陰司陸之道爲一宮女的魂魄昭雪,曾去過順帝的寢宮,正看到那昏君與十餘衣衫不整的粉黛相擁而坐,觀賞這十六天魔舞。這樂舞雖稱佛舞,處處卻透着魔氣,迷人魂魄,亂人心神,我至今記憶猶新。小韃子,這裡的陰煞之氣越來越重,縱使你服下妖蟾內丹,也也難以承受這等陰氣。此地不宜久留,你須早做打算。此外,我總覺得……”“什麼,你大點聲行不行?”我默默的追問。不知爲什麼,洪佐的聲音越來越縹緲,就像沒有信號一樣聽不清楚,最終消失的無影無蹤。
“老尹,你發什麼楞呢?趕緊跟着做啊!”肖老二微小而急切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將我從和洪佐的對話中拉了回來。此時我才發現,平臺上的女人們還在舞動,而周圍這些跪伏的活屍,也齊刷刷的站了起來,彷彿排練好的一樣,開始了某種舞蹈動作,似乎在用某種大型舞蹈襯托着臺上的舞者。他們的舞姿僵硬而詭異,似乎在哪兒見過,但一時又想不起來。因爲來的突然,我們根本不知道這些活屍也會參與這場舞蹈,肖老二和肥四兩人正在跟着屍羣的動作濫竽充數。
“我知道了!”齊不悔突然眼睛一亮,儘量用我們都能聽見的音量說:“你們還記得那座寫着鏡緣仙界的牌樓嗎?背面刻畫的那些死人!他們的動作,就是現在這些活屍的舞姿!你們跟着我學!”
齊不悔一說,我纔想起了在哪兒見過這些動作。不過我和肖老二可沒有齊不悔那種過目不忘的本事,只能邯鄲學步一樣的看着齊不悔。
“下一個,左臂彎曲……下一個,右腳撤步半個身位……”每做完一個動作,齊不悔就會在間歇時快速告訴我們下一個動作是什麼,我和肖老二對那牌樓上的石刻多少有點印象,還算勉強能跟得上。
“老尹,你有沒有覺得,這幫死鬼都在看咱們啊?”肖老二做着動作,眼睛卻左右瞟着,偷偷的問我。我也發現,周圍那些還在跳舞的活屍,腦袋都轉向了我們這邊。“沒問題啊,咱這不都跟得上節奏嘛……操,肥四!你他媽倒是跟着跳啊!”
這時候我才發現,離齊不悔最遠的肥四雙臂前傾,還保持着上上個動作,站在那瑟瑟發抖。見我對着他怒目而視,肥四哭喪着臉說:“那位老闆說話聲太小,我後邊的都沒聽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