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面的時間裡,郭安的情緒穩定多了。
下午他還是把鐘意刀拿了回去,揮手趕許問:“可以了,接下來我來吧。你要做什麼事情做你的去。”
許問沒有去打聽消息,反而又跑到了郭安選定的那棵梧桐樹面前,擡着頭看了半天。
過了一會兒,他收回視線,剛剛擡起腳步,就突然感覺到周圍的空氣發生了一些變化。
感覺很微妙。
許問對周圍的環境是有一些感應的,譬如他能很清楚地感受到周圍的那一草一木,說得誇張一點,甚至能感受到它們的情緒,那生機勃勃不斷向上的感覺。
而此時,草木的生機更加濃郁,那幾乎是一種欣喜,好像有什麼東西降臨了,這一片土地都在歡呼,都在迎接“它”的到來一樣。
許問回頭,看見一個戴着面具的人正向他走過來,白底紅紋的面具,像有一隻鳳凰落在了她的臉上。
她身材窈窕,姿態曼妙,林中微微有霧氣升騰,她行走於霧氣之中,像來自山林的妖精仙靈。
這真的很美,許問直視着她,微微有些出神。
她站到許問面前,與他對視。
她身量比許問稍微矮一點,但氣勢儼然,彷彿充盈於整個空間。
片刻後,她再次啓步,從許問身邊擦肩而過,走到那棵大樹旁邊,伸出手,撫摸着它的樹皮,動作非常憐惜。
“她已經老了。”她說。
戴着面具,她彷彿換了一個人,聲音變得更低沉了一些,彷彿帶着一些迴響,天然就有一種神聖感。
“嗯。”許問回答。
“再過不久,她就將死去,歸於青木女神的懷抱。然後,她的殘軀將回歸大地,從此輪轉,生生不息。”
“假如它沒有迴歸大地,而是被人砍伐下來,做成了別的東西呢?你覺得這是不合理的嗎?”
許問不是擡槓,就是很誠懇地在發問。
“有什麼不同嗎?”
棲鳳一手撫摸着樹皮,轉過頭來看他。
她的面目隱於面具之下,但幽然的目光仍然極具存在感,問出的問題也完全超出許問的預料。
“沒什麼不同?”許問意外地問。
“是。”棲鳳只回答了一個字,沒有再繼續下去。
她的手按在樹上,圍着這棵大樹慢慢地走。
“爲什麼這麼說?”許問是真的沒理解,追着問她。
“因爲……”棲鳳只說了兩個字,臉上面具繫帶好像鬆了,面具突然掉下來了。
她猛地一伸手,接住了它,盯着它看了一會兒。
她好像有些迷茫,過了一會兒才擡頭,看了看許問,又猛地看向四周,很驚訝的樣子。
“我怎麼在這裡?”她迷茫地問着。
“你自己不知道?”許問問道。
“嗯……應該是因爲青諾面具吧。”棲鳳整理了一下繫帶,把面具頂在了頭上,回答道。
許問留意到,摘下面具之後,她連聲音也變了,恢復成了之前那種偏柔軟清脆的音調。
說起來,這聲音跟連林林的有點相似,許問意識到自己對她最初的好感是怎麼來的了。
“面具?戴上面具之後,你就會丟失記憶?”許問好奇地問。
“對啊,戴上面具,我就會把身體奉獻給女神。那個時候,是女神使用我的身體,行走人間。我只是她的一個容器而已。”棲鳳說。
這話有點冰冷,但她說起來理所當然,好像這世間的道理本來就應該是這樣一樣。
說完她似乎有點好奇,轉過來問許問:“是女神來找你的?她跟你說什麼了?”
許問注視着她,確定她不是假裝的,是真的什麼也不記得了。
“沒別的,她就跟我講了講這棵樹,說它已經老了,快要死了。然後,它會迴歸大地,死而復生。”許問誠實地說。
“……像她會說的話。”棲鳳聽完,安靜地說,然後走到樹身旁邊,伸出手,抱住了它。
“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戴那個面具的?”許問從後面看着她,突然問道。
“我不記得了。很小開始就是啦,一直這樣的。”
“戴上面具,你就完全沒有記憶嗎?”
“對啊。”
“做了什麼事,也不記得?”
“嗯。”
“說起來……最早的時候,他們是怎麼找到有光村來的?”
許問確實很疑惑。
這時代消息流通速度非常慢,人員流動也是,大部分人一輩子可能都不會踏出自己的家鄉一步。
有光村更是這樣,它雖然有特產白熒土,但地處深山,白熒土產量也不大,血曼教這羣人是怎麼想到跑到這裡來建個基地種忘憂花的?
是因爲他們有足夠的種植知識,知道這裡的水土格外適宜嗎?
許問的這句話剛剛問出口,棲鳳的動作就停住了。
過了一會兒,她若無其事地轉過身來,笑着說:“先不說這個,說起來你是爲白熒土過來的吧?我帶你去去看我的陶礦吧?”
許問凝視着她,片刻後說道:“好啊。”順着她轉移開了話題。
…………
許問是在逢春城學習的陶瓷技藝。
先是陶管,再是陶磚陶瓦,接下來是瓷磚瓷瓦。
逢春城大師雲集,自然少不了這個門類的。而且陶瓷還是大類,從流觴園到逢春的大師裡,光是這個門類就足足有七位。
當大師們聚集在一起,班門世界的特殊性就體現了。
正常世界的歷史是流動的,不同時代出現了不同的陶瓷種類。
從最初的彩陶黑陶,到宋代的五大名窯,到明代的青瓷白瓷,再到清代的彩陶,技藝不斷髮展,審美不斷變化。
一個典型的例子,爲什麼雍正素雅乾隆花俏?
除了這前後兩任皇帝的審美不同,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後者的時代陶瓷技藝爆炸,有了巨量的新進步,以前做不到的事情現在可以做到了。
而在班門世界,一個巨大的不同就是,單就技藝而言,是沒有發展與間隔的。
無論什麼樣的瓷器,都曾經出現於那個奇妙的唐代,以致於到了現在,技藝百花齊放,流派全靠個人傳承與審美。
所以逢春城的那七位陶瓷大師,每個人擅長的瓷器種類都不一樣,幾乎囊括了所有知名的種類,每個人都臻至化境,達到了極高的水準。
無論流觴園還是逢春城,學術交流的環境都非常好,許問在忙碌之餘學到了很多東西,其中就包括陶瓷。
各個時代不同階段的匯於一時,由那些精研多年的大師們,毫無保留地教給了許問。
不過即使這樣,當許問看見棲鳳的陶窯時,還是眼前一亮,繞着它轉了一圈。
陶窯不大,非常精巧,是比較先進的圓窯。
窯邊有一幢草屋,非常簡單,看上去也就是用來暫住或者存放一些物品的。
棲鳳走過去拉開屋門,說:“我做好的東西都在這裡。”
屋裡有幾排木架,架子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陶製品,以他之前見到的手指大的人像爲主。
許問走過去,隨手拿起一件來看。
這是一個彩陶的舞蹈小人,製作得不算精巧,有一種原始樸拙的感覺。
小人的肢體任意彎曲,做出人類難以想象的動作。它沒有五官,但從這動作之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舞者的喜悅,它伸手向天,好像要把整個身心都奉獻給它所信仰的女神一樣。
許問一個個看過去,發現這些小人大部分其實都是祈舞的姿態,充滿了祭祀的感覺。
這應該就是青諾女神信仰的一種體現了。
許問看了兩件,留意到旁邊擺在顯眼位置的一對小人。
那對小人一男一女,正在手拉手地跳舞,非常快樂的樣子。
這舞蹈的動作跟有光村村民每天晚上跳的那些非常像,應該就是同一種。
但在跳舞的兩個小人都很年輕,因爲風格顯得矮小敦實。他們手牽着手,快樂之情溢於言表,從每一個動作細節裡都能展現出來。
這兩個小人和其他的一樣,也沒有五官,但從肢體語言裡透露了一些不一樣的情緒。
女性小人非常純粹,自由灑脫,是真心的喜悅;男性小人則感覺有些怪,有些緊繃,動作有些保留,不知道是不習慣,還是在想別的事情。
“怎麼樣?”棲鳳彷彿有點緊張地問。
“造型非常簡單,能在這麼簡單的造型裡表現出這麼豐沛的感情,技藝非常高明。”許問誠實地說。
說着他又看一眼那對雙人陶像,半開玩笑地說,“還有,這兩個人感覺面合心不合啊。”
“是嗎……”聽完許問前半句話,棲鳳就笑了,到後半句時,笑容變得有點意味深長,也跟着看了眼那對陶像,輕聲說,“確實是吧。”
“我做給你看,你要不要看?”棲鳳看着許問把陶像放回去,突然問道。
“好啊。”這種事情,許問從來都非常積極。
棲鳳高興地把他帶到外面,陶窯旁邊有一個坑,有一些工具,旁邊有塊石頭。
棲鳳坐在石頭上,拿起工具,就開始準備做陶胚。
許問擡頭往上看了一眼,忍不住問道:“露天的?不曬嗎?下雨怎麼辦?”
“太陽、雨水、風、露水,都是女神的恩賜,有什麼好怕的?不同的時節,還能做出不同的感覺。”棲鳳帶着微笑,頭也不擡地說。
她本來就備好了泥,現在把泥抓出來,直接製作。
泥是白熒土和出來的,但不像白熒土顏色那麼淺,反而有點灰黑的色調。
許問看到旁邊還有一些剛挖出來的還沒有處理的白熒土,左右看了看,問道:“這泥里加了別的東西?”
“你眼睛真利!”棲鳳一邊揉土,一邊誇獎道,“裡面加了一些梧桐木燒成的灰,另外我還聽說了個法子,把梧桐木放到陶泥下面燒,讓煙一點點滲進土裡,這樣燒出來的陶更硬,更光滑,敲出來的聲音也很好聽。你看,那邊有個鈴,就是用這種法子做的。”
許問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目光微微一縮,輕聲道:“五聲招魂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