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孩子有點緊張。
他們現在管許問叫師父了,本來還想叫連林林師母的,連林林有點期待又有點不好意思地拒絕了,還是讓他們管自己叫姐姐。
他們對這兩個孩子非常好,但親孃臨死的時候親口對他們說,是人都不可信,她說的話只能一句句告訴這兩個人,如果口快全說完了,她做鬼也不會放過他們。
孩子們其實不怎麼怕鬼,但不想違背親孃臨終前的意思。
許問看出來了,笑着說:“沒關係,這是一條路,總之也是要一步步走過去的。”
…………
景葉和景重指給他們的第一個地點是苦麥村。
這是汾河附近的一個村莊,許問他們打聽清楚了地方,一路行了過去。
一路上,許問也沒有閒着,一邊教兩個孩子技藝,一邊巡視懷恩渠建造情況。
懷恩渠已經全面開工了,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人,工匠倒是其次,主要是四處徵召來的民夫。
他們在官員和兵士的指揮下,井然有序地流動,從山頭上往下看,宛如長蛇遊動,又像機械一般精密。
“每次看到這種,都會感嘆人類真的偉大。”許問對連林林說。
她改了裝,在人羣裡並不起眼,但帶着兩個孩子,始終跟周圍格格不入。
所以大部分時候,他們都是避着人羣走的,只偶爾許問會一個人過去看看。
“一個人的力量其實是很微小的,但是這麼多人聚集起來,就能移山填海,改天換日。”許問道。
“是啊……”連林林曾走過邊境,看過自然的極限,如今走在人羣之中,又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震撼感。
“昨天接到消息,周邊村莊的水災情況已經改善了,比我想象得快得多。”她說。
“嗯,一開始的設計裡,就是準備好了要應對當前的災禍的。不過不管什麼工程,總有極限,還好雨已經漸漸小了。”許問道。
兩人一路走,一路說話。兩個孩子跟在他們身邊,似懂非懂地聽着。
他們雖然有些天賦,但出身小山村,不識字沒讀過書,完全不知道外面的天地如此廣闊。
他們震驚地看着這江這河這渠,看着比江河更震撼的人羣,小眼睛瞪得圓圓的。
許問和連林林的對話徐徐進入他們的耳中,在他們的心裡播下一顆顆種子。
除了這些“旅行見聞”以外,許問和連林林確實一直在教他們東西。
連林林教讀書識字,就像當初剛到這個世界,許問教她一樣。
許問教工匠的基礎技藝。
他沒再像初見時那樣,要求他們做完整工作,而是從最基礎的地方,一點一點地教起。
一方面是因爲之前景晴教的東西有點太野蠻生長,不少東西都完全教偏了。
畢竟景晴自己沒有系統學過,純靠天賦以及郭.平教她的一些東西。
所以景葉景重學到的東西里,雖然靈性,但也有很多錯誤示範,需要一點點慢慢糾正。
工匠確實需要靈性,但如果不是純藝術創作,技藝手法基本上都是有一定之規的。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兩個孩子年紀太小了,還在長身體,小巧的細活還好,大型工作儘量少做,不然會影響成長。
所以這段時間裡,許問主要讓他們熟悉工具,培養跟材料的感覺,別的很少讓他們親自上手。
於是現在,這兩個孩子手裡,也幾乎一直是木石不離手。
許問看着他們,彷彿看見了剛到這個世界時的自己。
恍惚間,已經五六年過去,他從一個孩子變成了年輕人,從師父的徒弟,變成自己也是徒弟的師父了。
其實在這個時代,徒弟剛開始收徒的時候是要徵得師父的同意的,只是不知道連天青現在在哪裡,也不知道這趟行程的終點,會不會到達他的面前……
…………
他們到達了苦麥村。
到達的時候,村裡正在舉辦葬禮,一個老婦人被兩個女子扶着,哭得正傷心,旁邊還有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也跪在地上哭。
苦麥村並不大,這種規模的葬禮在村裡算是比較大的了,參加的人很多,從他們的話裡可以聽出,死去的人名叫宗顯揚,是個鐵匠。
他爲人忠厚,更是家裡的頂樑柱,支撐起一家老少的生活,還經常免費給村裡沒錢的人家補補鍋、翻新一下農具,風評非常好。
他去世了,家裡人哭得非常傷心,許問卻從這哭聲以及周圍人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些什麼。
他給連林林使了個眼色,沒有立刻上前,而是等到葬禮結束,找了兩個人過來問情況。
許問他們是陌生臉的外鄉人,那兩個人本來有點警惕的,但看見兩個孩子就有點放鬆,等到許問隨手給他們修了修家裡的破爛桌椅和飯碗茶桌之類,他們的態度突然一變,非常親切而友好。
他們殷勤地說明了宗家的情況,包括面上可以直接看出來的,以及私下裡猜測的。
村裡人都在猜,宗顯揚不是死了,是拋妻棄子,跟着別的女人跑了!
能讓這麼一個男人舍下這麼大一家子,不知道是怎樣的國色天香,村中暗地裡早就已經傳開了,對這個女人的來歷身份諸多猜測,鬼怪妖魔狐狸精,落難佳人前朝公主,什麼都有。
“但是村子就這麼大,這樣一個女人出現消失,總會有人看見啊。有人見過嗎?”連林林忍不住問。
“那沒有。”面對同樣的問題,兩個不同時候詢問的人一起搖頭。
村子裡這件事人盡皆知,所有人都豎着耳朵,把前後風聲傳了個遍。
雖然故事是這樣傳的,但村裡確實沒有陌生女人出現過。
“陌生男人呢?還有,既然沒有人看見有女人,爲什麼會有這樣的傳聞出來,總有個原因的吧?”連林林非常納悶。
陌生男人確實有,一兩個月前,有一個貨郎經過,不是他們常見的那個,是張生面孔。
宗顯揚是鐵匠,除了給村裡打東西以外,經常會另外打一些東西,讓貨郎來的時候進貨。
所以那貨郎理所當然地跟他見了面,關係似乎不錯,這兩個人都見過他倆在村頭蹲在一起說話。
之後貨郎走了,過了一段時間,宗顯揚就“死”了。
許問聽完,思考了一陣子,突然問道:“宗鐵匠的鋪子在哪裡,能帶我們去看看嗎?”
…………
宗家鐵匠鋪位於村東的一棵大柳樹旁邊,臨着一條小河。
宗家生活確實不錯,鐵匠鋪修得非常齊整,青磚黑瓦,非常敞亮的三間大屋,走過去就能看見。
屋前有個年輕人,在之前的“葬禮”上見過。
他愁眉苦臉地坐在一個小板凳上,許問記得他在“葬禮”上所站的位置,應該是宗顯揚的長子,宗家新的戶主。
“如果真的只是跟女人跑了,爲什麼要說是死了呢?”許問皺着眉,輕聲問連林林。
“應該是走之前做了什麼手段,走得非常決絕……”連林林猜測。
他們走到跟前,自稱是來進貨的,問宗顯揚有沒有留下什麼東西可以賣。
那年輕人一聽大喜,連忙領他們進去,道:“你們也是聽說我爹的名聲來的吧?不是我吹,我爹是這十里八鄉最好的鐵匠!來來來,他確實留下了一些東西,你們看要不要。”
說着他嘆了口氣,小聲嘀咕,“這些東西也不知道有什麼用,古里古怪的。”
他領着他們去了東邊那間屋,牆上釘着很多釘子,上面有一些掛過東西的痕跡,應當是曾經打出來的鐵器,已經賣掉了,所以空着。
但除此以外,還有一些木架,上面擺着一些東西,全是銅鐵打造的。
許問看見這些,眼睛突然間睜大,輕輕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明白了!
宗顯揚,也是跟郭.平一樣,是一個“失蹤的工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