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什麼詳不詳的。”陳一程乾脆利落地說,“一個很簡單的道理,第一,如果天道不從於心,爲什麼只有這位黎大師做出了這樣的猜想,其他人都沒有?”
他平靜而自然,理所當然地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道,“第二,還是那句話,如果天道不從於心,爲什麼只有猜想,沒有證明?”
“你稍等一下。”他說了這句話,突然站起來走開,走到旁邊帳篷,拿出兩個盒子,遞到許問面前,示意他打開。
許問正在等他下文,愣了一下,接過來打開一看,是兩個石像。
這兩個石像有點類似,雕的明顯是同一種東西,就是一匹奔馬。
左邊盒子裡的石馬極爲精緻,技法極其高明,裡面包含了許多許問認識的技法,還有一些他似乎從來沒有見過。
在這樣高超的手藝下,雕刻出來的成品真切細緻,彷彿每一根毛都飄動起來了一樣,擁有着強烈的流動感與奔跑感。
只是,但凡你看到了右邊盒子裡的馬,目光就會被完全吸引住,絲毫也不能移開。
這匹馬粗糙笨拙,你仔細看的話,甚至會覺得形態有些失調,彷彿不太像。
最令人驚異的事情就是這個,這馬不像,但又極像。
你看見它,就彷彿看見了風、看見了路、看見了“奔跑”。
這馬可以說不像,但是誰看了它,不會深深從心裡讚一句——“好馬!”
“這兩匹石馬,你覺得哪匹更好?”陳一程問他。
“這一匹。”許問嘆了口氣,舉起了右邊那個盒子,道,“這匹更好。”
他隱約明白了陳一程的意思,但他也不能不承認。
精工細做的這一匹,確實就是不如粗糙爲之的這個,那是真的本質上的差別。
“你覺得好在哪裡?”陳一程繼續追問。
“好在這匹馬發生於心,這匹,只是刻板的製作與模仿,也不是不好,就是相比起那個,差得太多了。”許問誠實說出了他想聽的答案。
“所以,大道至簡,大道發諸於心,也迴歸於心,你同不同意?”陳一程鄭重其事地問道。
許問一時間沒有說話,過了好一陣子,他擡起頭,點點頭又搖了搖頭。
“單就這兩匹馬來說,確實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但世界,並不是這麼簡單。”許問說道。
“怎麼個不簡單法,說出來聽聽?”陳一程問道。
“技藝技法,確實不是越多越好。從古至今,技藝技法不斷推陳出新,也有許多舊的東西不合時宜、失去了生命力,漸漸被淘汰。”
許問說這些話的時候,想起了文傳會,想起了那些塵封的光影與飛舞的浮塵,想起了百里啓和馬玉山電腦裡那些標綠和標紅的記號。
這是他們登記總結一段時間之後決定的新標記,綠色代表選取率與實用率最多的技術,紅色代表無人關注的技術,顏色隨關注度的提升與降低進行漸變。
同樣是文傳會登記的技術,有一些通過他們的解析與改進,煥發出了全新的光彩,應用到了很多工廠以及設計師手裡,重新發揚光大。
而有一些,試用過兩三次之後就再也無人關注,再過一段時間,它就將徹底消失了。
不是所有的技術都擁有足夠的生命力能夠存活下來的,有些是因爲太過複雜,有些是因爲應用範圍太狹窄,有些是因爲有了可替代的技術,原因很多。
存活下來的那些技術,幾乎可以算是覺醒,重新存在、重新運用,有的被大面積使用,有的定點使用,完成了許多相當不錯的作品。
當然了,就當前許問看到的這些來說,它們主要還是應用在實用領域內,沒有出現類似這匹馬這般優秀的藝術作品——這本來也是可遇不可求的。
但因這些技藝而出現的作品,不僅是工藝本身,整體風格與氣質也透出了濃濃的傳統風格。
不是純粹古代產品的複製,而是結合了時代新韻的、舊與新相結合的風格。
到許問看到的現在爲止,它還不夠完美,有許多可以改進的餘地,但這種趨勢與走向,在人們日常生活中普及與推廣的速度,確實讓人極爲驚喜,而且充滿期待。
許問緩緩說着,他一邊回憶,一邊組織着語言,試圖把自己的體會用這個時代人能接受的方式講給他們聽。
他講得很專注,旁邊那些人聽得也很專注。
最後,許問停頓了一下,道:“對於工匠來說,技術確實不是第一位的,但是是一切的基礎,也是最好推廣、普及的東西。它引導人從動物變成了人,也將引導着人一直向前行走下去。”
他其實還有很多話想說。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在另一個世界,傳統文化之所以能夠復興,有一個重要原因是國力變強了,人們在精神上有了這樣的需求。
而國力的增強,本身跟技術也息息相關。
一代代技術,一代代人,最終推進成爲一個全新的世界……
天之大道,世界的真理,真的只是唯心而已嗎?
陳一程安靜地聽着,完全沒有打斷許問的意思,一臉的若有所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到許問說完,陳一程點了點頭,對許問說道,“你說的這個未來事真的有點美,好像你親眼看見了一樣。但是現在在我們眼前的,不是你說的這個未來,而是現在。”
他臉上一直隱約浮現着的驕傲與凌人的盛氣消失了,變得穩重而謹慎。
“七劫將至,大周將亡。這是末日聖碑裡寫着的事情,現在也在一步步被驗證。世界將要到達終末之時。”
他擡起手,再次把那兩個盒子舉到許問面前,平平靜靜地問他,“這個時候了,這兩個盒子,你選哪個?”
許問低着頭,看那兩個盒子。
突然間,他明白了陳一程的意思。
他說的都是未來,但假如,沒有未來,只有現在,他會選什麼樣的道路?
技藝的巔峰,還是從心而發的絕頂作品?
同時,他還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這些人聚集在這裡建設聖城,並不是想用這種方式應對末日,爲天下人留一個容身之地。
他們只是單純地想要在末日之前,竭盡自己的全力心力與熱血,踐行自己的工匠之道而已!
“你選哪個?”陳一程又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