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踏過青草,走到連天青的工作間跟前。
秋意漸起,草葉上銀星點點,到達的時候,許問的腳踝也被打溼了。
一隻白羽黑尾的小鳥從他眼前掠過,落到一邊的樹枝上,用灰色的喙梳理自己的羽毛。許問擡頭看了一會兒鳥,掀開竹簾走了進去。
工作間窗戶敞開,光與風一起鋪了進來,吹起了連天青的頭髮。
連天青渾然無覺,全神貫注地看着面前桌上的東西。
許問悄悄走到他身邊,沒有打擾。
那是一件木雕,是昨天齊嫺拿出來的一個盒子裡裝着的。
更準確的說,這木雕不是“一件”,而是“一塊”。
它是一整件立體木雕上的一部分,並不完整,只能看出是一個老者正在釣魚,周圍還有一些別的景物。這老者姿態悠然,面帶微笑,衣角和頭髮一起被風吹起,非常生動。
單隻看這一部分,就能看得出原本工匠的高超技藝。
連天青把這塊木雕擺在桌上,旁邊放着一張白紙,正在用炭筆在上面勾勒圖形。
許問知道這是在做什麼。
這是修復殘缺物品的第一步:還原造型。
就譬如眼前這個木雕,雖然手藝的確很好,但老者的頭臉軀幹只剩下了一半,釣竿無鉤更無魚,周圍景物只有零星幾片葉子,完全探不清更多的端倪。
許問探頭去看連天青的動作。
連天青先把現在已有的圖形畫在了紙上,一比一的比例,惟妙惟肖,幾乎就是把原本的圖形照搬到了紙上。
關鍵在於,在這個過程裡,他沒有使用任何測量工具,全靠目測,準確度簡直驚人。
許問只是靜靜地看着。
畫完這一部分,真正高難度的工作來了。
木雕剩下的部分全部都是殘缺的,單看已有的部分,你根本猜不出這個木雕做什麼用途,殘缺的部分是什麼樣的。
什麼東西都沒有, 連天青要怎樣進行補充?
連天青換了一支炭筆,開始描摹。
這炭筆許問也用過,它裡面額外添加了一種粉末,顏色偏紅,更容易被擦除。
繪製可能需要修改的圖形時,就要用到它了。
連天青首先畫的是釣魚老者缺失的部分。
現有的木雕只有他的右半張臉,連天青在此基礎上補完了左半邊。
連天青一邊畫一邊開了口:“修補這種事情,好東西比壞東西好做。當然,一般的垃圾,也用不着修補。”
很有連天青風格的開頭,一般來說,這就是他要開始講課了。
許問立刻更專心了一點。
“好師傅好東西,是有規矩的。比如這張臉就做得很講究。左右臉對稱又不完全對稱,每一根肌肉的走向都是按照真人來的,摸清規律,你就知道另外半張臉該怎麼畫了。”
連天青平時少言寡語,但真正上起課來絕不沉默。他一直都是有什麼說什麼,一點想要保留的意思也沒有。
他畫了幾筆,突然停手看了一眼許問,把筆遞給他:“你來試試。”
許問之前學的大多是基本功,做的修的東西都比較簡單,從未涉及過這麼複雜的東西。連天青突然把擔子扔給他,他下意識地開始猶豫。
“這就怕了?不是一年後要二連魁首的嗎?”連天青挑起嘴角嘲諷他,一邊說一邊把筆往回收。
“試試就試試!”許問接過筆,俯身到了紙上,沒動手就先停住了。
看連天青畫的時候好像很簡單,但現在輪到自己,突然有點不知道該怎麼下手。
連天青剛纔說的話迴響在他腦海裡,他在心裡重複着關鍵詞:“對稱又不完全對稱,肌肉走向照着真實人類的來……”
他思考了好一會兒,擡頭問道,“師父,有鏡子嗎?”
連天青似笑非笑,手往旁邊一指。那裡擺着一個木盆,裡面裝滿了各種雜物。
許問畢竟跟他相處了一年,瞬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沒過多久,那個盆被騰出來洗了個乾淨,半盆清水微微盪漾,不久就平靜下來,倒映出少年的面孔。
一年時間,許問多少已經習慣了這張更加年輕的面孔,但多少還是有點違和感。
他定下神來,仔細觀察自己的臉,一時間,水面上那張臉的表情千奇百怪,難以言狀。
連天青在旁邊看了一會兒,也不指導,拿起昨天齊嫺打開的第一個盒子,開始觀察裡面的那些青銅器碎片。
許問畫得很認真,一個時辰之後才交出第一份作業。
連天青接過那張紙看了一眼,也不點評,就只說了兩個字:“重來。”
“哦。”許問應了一聲,拿着那張紙回到桌邊,又重新開始對照自己的臉和畫出來的結果。
工作間裡非常安靜,只有筆尖在紙面上掃過的沙沙聲。
這種感覺,要不是一開始連天青對着許問開了句嘲諷,簡直會讓人覺得兩個人都已經忘了一年後許問的目標了。
到了中午,許問被趕去吃飯。在飯桌上他還在琢磨這件事情,臉上表情不免有些怪異。
“你在做什麼?”連林林盛了碗飯遞給他,好奇地問。
許問下意識對她展開一個笑容,接着又伸手摸自己的臉,用手指感覺肌肉走向的紋路。
他發了一會兒呆,直到連林林把飯放到他面前,他纔回過神來,把連天青佈置給他的作業介紹了一遍。
“那你只看自己的臉有什麼用?老人的臉跟年輕人也是不一樣的啊。”齊嫺在旁邊聽見了,插嘴說。
“嗯?”許問愣了一下,看向她。
“你先吃飯,吃完我演給你看。”齊嫺一邊說一邊用筷子敲了敲碗邊。
這還能演的?怎麼演?
許問不解,點點頭,開始端起碗快速扒飯。
“之前看小許,還覺得他年輕雖小,看着卻像比我弟弟沉穩多了。現在看起來,也還是個小孩子嘛。”齊嫺一手託着腮,笑吟吟地看着許問說。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一樣的地方嘛。就像齊姐姐你,一來就把我爹給收拾了,還不是不敢殺魚。”
連林林就是實話實說,真不是有意在懟齊嫺,結果一句話說得齊嫺岔了氣,咳個不停。
“林林你真是……”齊嫺無奈地說。
“真是什麼?”連林林茫然。
“真是太可愛了!”齊嫺咬牙切齒地說。
“哦對了,我爹又懶得過來吃飯了,我給他單獨留了,一會兒麻煩齊姐姐你幫我送過去吧。”連林林突然想起一件事,對齊嫺說。
“林林你真是太可愛了!”齊嫺頓時眉開眼笑。
“啊?”連林林沒懂,一臉茫然地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