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天青說話的時候,許問漸漸恍然。
他終於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被送到這裡來了。
之前他以爲是因爲姚氏木坊——欲要修復,先學如何製作。
但其實不是的。
他被送到這裡來其實是因連天青。
這位連師傅,纔是他真正要學藝的對象。
之前的那些,原來都只是考驗……
連天青明顯有點不太理解,許問想想也能猜到是爲什麼。
他現在的身份是一個十三四歲的農家少年,來姚氏木坊之前連村子都沒有出過。
這樣一個孩子,也許根本不懂古董修復是什麼意思。
就算是同等水平的成年人,也會覺得木匠活更容易掙到錢;古董什麼的,離他們的生活太遠了。
相比之下,現在的許問答應得實在太爽快了,很難相信他真的明白了其中含義。
“你真的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
連天青注視着他,鄭重問道。
“大致知道。”許問說,“以前也會有些修補匠走鄉串戶,到家裡來修一些破舊的東西。師父教我的,應該跟他們差不多吧,只是修補的東西更貴重一點,手藝更好一點?“
連天青微怔,接着笑了起來:”沒錯,本來就是一樣的手藝。以後你要是接不到生意,也可以回去做個這樣的修補匠,總會有口飯吃的。“
他平時少言少笑,這時笑起來眉目疏闊,整個人都彷彿年輕多了。
不過說着教修復,這一天連天青卻並沒有直接教他任何手藝相關的東西。
他叫上了連林林,鋪上了文房四寶,正式教他們倆識字寫字。
連林林露出明顯驚愕的表情 ,似乎從不知道她爹識文斷字,也不知道他有這全套的家當。不過她什麼也沒問,跟着許問一起認真地學了起來。
許問本來就識字,只是因爲繁簡體的不同不太會寫而已。他學起來很快,沒過多久就能在紙上寫出完整的墨字。
他小學的時候練過兩年毛筆字,但太多年沒複習過了,後來電腦流行,打鍵盤的時候遠比寫字的時候多,一筆字實在不怎麼好看。
好在連天青把他當初學者,對他學得這麼快微微有些驚喜,還淡淡誇了兩句。
許問有點慚愧,頂着旁邊連林林崇拜的眼神,心裡又有點高興。
連天青是親自寫了帖子拿給他們當字帖的。
許問對書法不瞭解,從小時候的經驗勉強辨認出他的字有一點顏體的影子,但比起顏體的厚重雄渾,顯得有點俊麗。
連天青就着這些字,開始給他們講起了書法的發展史。
甲金篆隸楷草行,古代先人用刀將文字刻在龜甲上時,就已經開始了對美的追求。時代不斷變化,刀變成了筆,龜甲變成了青銅器又變成了竹簡與絹紙,書法也逐漸演變成了今天的模樣。
這時候的連天青,跟許問印象中的那種工匠完全不同,反而更像一個飽學的儒士。
這些故往過事他信手拈來,名家典故隨口道出,用詞古雅,言語簡潔,在許問面前繪出了一幅歷史的長卷,不自覺地他就沉迷了進去。
他聽得太認真,過了一會兒才發現連林林有些不對。
連林林坐在旁邊,看看她爹,又看看許問,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怎麼了?”趁着連天青暫時離開的空檔,許問小聲問她。
“爹爹講的這些……你都聽得懂嗎?”連林林咬着嘴脣,過了一會兒才小聲反問。
“聽得懂啊……“許問下意識回答了一句,接着明白了過來。
就跟前兩天月度評估時的情況一樣,連天青講得實在太古樸太凝鍊了,沒有一定的文化基礎,很難聽懂。
連林林雖然聰明,但是連字都不識,聽起來着實非常吃力。
連林林臉頰微紅,眼睫微垂,有些不太好意思的樣子。
”你不會瞧不起我吧?“連林林偏着頭,低聲問許問。
許問正在想連天青這樣做的原因。他會教連林林木匠方面的知識,分明也不是覺得女人只能相夫教子那種人,爲什麼在讀書識字上面,一點也沒有教過?
聽見連林林的話,他回過神來,疑惑地問:“爲什麼?”
“我什麼也不懂……”連林林揪着坐墊上的一根線頭,有點委屈又有點不安地說。
“誰都不是一開始就懂的,我也是以前學過一些東西而已。”許問語氣尋常,並不帶安慰之意。
而正是這種語氣,奇蹟地安撫了連林林,讓她展露出一個笑顏。
“那你教我?”她問。
“當然。”許問理所當然地說,開始用大白話解說剛纔連天青所講的內容。
他本來就是習慣白話口語的,剛纔聽連天青的講述也要在腦子裡轉換一遍,現在只是把腦子裡轉換的結果說出來,非常輕鬆。
連林林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 ,託着腮,全神貫注地聽着。
對於許問來說,這次講解是對他剛剛所學內容的一次複習,有一些沒有串起來的零散線索在這樣的講解中聯繫了起來,自然成形,很快,他也從其中找到了樂趣,完全沉浸了進去。
連天青沒過多久就回來了,還沒進屋,就聽見了裡面的聲音。
他站在窗下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陽光從樹縫中落下,照得他的臉晦暗不定。片刻後,他輕輕吐出一口氣,轉過身,又一次離開了。
“你去把行李拿過來。”
半天的課程結束,午飯之後,連天青非常隨意地對許問說。
這半天時間,許問對他的個性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瞭解。
這位連師傅總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但性格其實有點強硬,說了就必須要去做。不然他斂起笑容,冷冷地注視着你,就算什麼也不做,也會讓人脊背發涼。這是久居上位,習慣了發號施令的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在這舊木場做一個普通的辨木師傅的?
許問有些好奇,但沒有多問,只是點點頭,回去了準學徒們住的那間大通鋪。
準學徒們住的地方當然不會很好。
這間通鋪陰暗狹窄,裡面散發着難聞的氣味。
舊木場的味道來自於各自陳舊的木料,這裡的氣味就是酸腐的汗味和臭腳丫子味。跟這個相比,前者都算是好聞的。
許問剛來的時候很不起眼,被分在了靠裡一個接近馬桶的地方。
現在正是各木場上工的時候,屋子裡一個人也沒有,他走過去,意外發現自己的包袱已經被整理好了,端端正正地擺在牀頭。
他打開包袱看了一眼,裡面沒什麼東西,只有幾件舊衣物,疊得整整齊齊,一件也沒少。
這是誰幫他整理的?
許問有些意外,重新把包袱打好。
“你要走了?”
一個聲音從許問身後傳來。他之前就聽見了腳步聲,並不意外地回頭,對着呂城點了點頭,“你怎麼回來了?”
“現在是午休時間,紅木場算得不算太嚴。”呂城隨口解釋了一句,緊盯着他問道,“你要搬去舊木場了?”
“是的。”許問回答。
“真沒看出來,你還有這樣的本事……我打聽了,你家住許家/屯,家裡就五畝山地,養活全家都不容易,哪來的錢請先生?”呂城皺着眉頭質問。
“只要有心,總有學習的機會。”許問說。
“只要有心……”呂城喃喃把這句話重複了一遍,突然又問,“你真的已經打算好了,拜連師傅爲師,不要姚師傅?”
“我已經當衆拜過師了。”許問說。
“不,你還可以反悔的。姚師傅很喜歡你,昨天回去之後,還提了你好幾次。你願意重新拜師,他一定很高興……”
“今天早上,我已經跟着師父一起,拜過魯班祖師爺了。”
許問打斷了呂城。
他聽說了呂城話中的好意,語氣非常溫和。
呂城的聲音戛然而止。拜過祖師爺,對於現代人來說也許不算什麼,但對於這些古人來說,如此便表示已成定論,再無機會更改。
呂城默然片刻,嘆了口氣:“行吧,你高興就好。就是有點可惜。我聽說最近姚大師打算大整姚氏木坊,你有那手管理倉庫的本事,沒準可以好好發揮一下。”
“我看姚大師急於尋找一個新徒弟,你可以再做一下努力。”許問說。
“我已經很努力了……”被看中的還不是你。呂城悻悻然,把後半句話嚥了進去。
“人心雖不可見,但會自然表露。做好自己的事情,不要多管他人,姚大師也許更看中這個。”許問看着呂城說。
兩次勸解,呂城都是出自好意。不管他這個人如何,許問願意記他這一語之善。呂城再次沉默,過了好一會兒,輕輕“哼”了一聲。
許問拎起包袱準備離開,突然聽見呂城在後面說道:“不過不管怎麼說,在舊木場總是更容易出師的。可以少熬幾年苦日子,也算不錯。”
許問腳步一頓——
出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