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 何路

“你師父我是個修復師。我有沒有跟你講過,修復最早的緣頭是什麼?”連天青注視了他一會兒,緩緩問道。

連天青並沒有跟許問講過,許問正要搖頭,突然想起了在那個世界看過的一本書開頭的內容,靈光一現,叫道:“是制贗!”

制贗就是製作贗品,也就是完全地複製一件物品,達到以假亂真的結果。

•t t k a n •CΟ

連天青的確沒有跟許問講過,問完那個問題就準備自己回答。聽見他的話,他意外地看了許問一眼:“你竟然知道。”

“在一本書裡看過……”許問有點心虛地說。

連天青工作間裡好幾本書都提到過這件事,許問能看見表示他用功。連天青的臉色終於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容,點頭道:“不錯,正是制贗。複製與修復,是一根藤上開出的兩朵花,無論哪朵,都有一個原型,新制或者在原型上打磨出來的最後作品,都要求與原型完全一致,不得有誤。”

“這是因爲原型完美無缺,毫無改進的餘地嗎?”連天青的笑容消失,注視着許問問道。

“不是……”許問遲疑着回答。

舊木場這種地方,一直會從外面送來很多零零碎碎的破爛。

大部分是真的破爛,除了木料一無可取,但也有一些東西“有點意思”,連天青就會琢磨着把它修復出來。

這些東西即使就許問的眼光看起來,也有諸多不足之處,但不管是什麼,連天青都會原樣復原,非迫不及已——通常都是東西殘缺到判斷不出來原型了,絕不會輕易進行改動。

其實回憶起來,連天青當初教他修復孫博然那座雀替的時候也有提過這樣的事情,正好與許問記憶中文物修復“修舊如舊”的要求一致,但可能是因爲他學的東西比較基礎,連天青教的更多是技法,並沒有過多地強調這個概念。

而且在許問想來,在某種統一的規則要求下當然應該這樣做,但連天青做的這些都是個人修復,沒有任何約束,但他還是這樣做了,這是爲什麼?

許問陷入了深思,一時間不得其解。

“你好好想想吧。總之你這次考試換了我的話,絕不會給你這種分數。”連天青站了起來,把圖紙往他面前推了一推,淡淡地道。

許問盯着圖紙,腦子裡回憶起不久前擺放在原型旁邊拿到一百分的那個成品模型,久久沒有說話。

連天青站在原地看了他一會兒,道:“修復與製作是兩條完全不同的路子,走哪條路都可以,但是要走哪條路,你該好好想想了。”

話音落處,他的身影已經消失在了門口。

連天青走出門,進了院子,這裡引了一眼水,開了一條溪,溪水清透如同泛着波紋的水晶,溪畔的湖石與蘭草在波紋中輕輕搖晃,幾條紅色的小魚穿梭在陰影中,處處帶着江南園林特有的意趣。

他盯着草尖上的一隻蜻蜓看了會兒,擡起步伐,走到旁邊一株樟樹下。連林林正坐在那裡,託着腮看着石桌上的一樣東西,有些出神。

“看出什麼來了?”連天青走過去問。

聽見爹爹的話,連林林轉過身來,露出面前的東西。

正是許問在院試中製作的那個模型。不僅是圖紙,連實物也一起到了連天青的手裡。

“……真的很巧。”她一邊說,一邊用手指着那座模型,“變寫實爲寫意,在這裡、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進行了細微的調整,把上揚的線條和形體變成了下垂的,加強了凋敝、衰敗等比較負面的感覺。整座庭院的氣質,也就在這些細節裡被強化了。”

她說話的時候用的基本上都是肯定句,神態裡充滿了自信,跟她平時絮絮叨叨招呼師父徒弟們起居的樣子完全不同。

連天青讚賞地望着她,直到最後才把目光移到那座模型上,點頭說:“你說得不錯。”

“這院子改得太漂亮了,你誇了小許嗎?”連林林聲音一頓,盯着她爹問。

連天青也頓了一下,搖了搖頭,把他剛纔對許問說的話對連林林又重複了一遍。

“啊,你太過份啦!”連林林一聽就嚷了起來。

“師父訓誡徒弟,是理所當然之事,有什麼過份不過份的。”連天青不以爲意地說。

“小許他才十五歲!十五歲拿到三試物首,尤其府試和院試還是一年裡接連拿到 ,這很牛了好嗎!牛大發了!人高高興興地回來跟你報喜,你當頭一頓訓斥,你不過份誰過份!”連林林不爽地嚷嚷。

在這個時代,女兒基本上不可能像這樣跟父親說話,太大逆不道了。但連林林說得很自然,顯然平時就已經習慣了。

“胡鬧。”不過就算是連天青,這時候也要拿起架子來訓斥女兒了,“越是這個時候,越是要磨磨他的性子。不然心態虛浮,如何成就大才?你不要再說了,好好把這東西收起來,再去收拾收拾……”

他看了眼天色,淡淡地道,“不久就要上路了。”

連林林扁着嘴,對着他的背影扮了個鬼臉。

連天青頭也不回,走到廂房外面,正要回去自己的屋子,腳步突然頓了一下,嘴裡喃喃道:“十三歲……”

他腳步一個轉折,走到許問的窗外,透過虛掩的窗扇去看。

時將落暮,屋子裡光線非常黯淡,隱約只能辨出人形。

他先前出門時許問坐在桌子旁邊,現在仍然坐在那裡,雙手抱着頭,似乎已陷入了苦思。

他面前團着一團漆黑的影子,應該是他養的那隻貓。

這孩子從初見起就沉穩得不像一個孩子,也就這個愛寵能透出一點少年心性。

他看了一會兒,直起了身子,喃喃道:“男人一生中總要經過這些坎,女人就是不懂……”

說到這裡,他的臉色突然沉了下去,腮旁有一根青筋隱隱跳動,彷彿想起了什麼令他極爲不悅的往事。

夕陽的紅光照在他的側臉上,他側着頭,眼睛隱沒在了晦暗的陰影裡。

片刻後,他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屋檐下。

就在他離開的那一瞬間,許問擡起了頭,伸手碰碰面前的黑貓,無聲地說了句話。

奇妙的波動充斥在廂房之中,剎那間,球球變成了一團黑霧,把他裹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