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點回去,別錯過宵禁。”
此時車伕把藤車駕到了閻箕的身邊,閻箕叮囑了許問一句,轉身就要上車。
許問下意識看了身邊的林謝一眼。
林謝一動也不動,毫無上車的意思。
這是說,林謝要跟他們一起走回梓義公所,不會坐閻箕的車?
明天上路也要這樣走嗎?
這真是下了血本了……
“他們幾個的匠籍資料,明日會送至公所,不會耽誤上路。”秦連楹跟中年人以及八字鬍說了幾句話,轉頭對閻箕說。
“麻煩儘快,沒了這個,我們可是走不了的。”閻箕說。
“我自然省得。”秦連楹點了點頭,深深看了林謝一眼,卻什麼話也沒交待,只是對旁邊的人道,“兩位大人,時間已經不早,先回去休息吧。”
“……嗯。”這兩人也在看林謝,也有些猶豫,但也什麼都沒說,轉身要進去龍神廟。
“稍等。”眼看着大家就要散了,許問突然出聲,叫住了他們。
“秦大人請稍留步,我有幾句話想私下對您說一下。”許問道。
“哦?”秦連楹停步,揚眉問道,“關於京營府?”
“正是。”許問點頭。
“嗯。”秦連楹對旁邊的人小聲說了兩句話,向許問一點頭,提起那盞煤油燈,當先往外走。
許問連忙跟了上去。
他其實本來只是打算“借一步說話”,走出去兩步就足夠了,沒想到秦連楹腳步未停,一直走到了牌樓前方,汾水邊上。
夜晚安靜,汾河的流水聲因此顯得格外響亮,一波波地拍打着河岸,帶着一種讓人安心的韻律。
許問在岸邊停步,腳邊有一堆灰泥,是龍神祭後草木龍神被焚燒後留下的殘渣,混着漲上來的河水,只留些許痕跡。
秦連楹顯然也看見了,並且意識到了它是什麼。他盯着這堆殘渣看了一陣,冷笑一聲:“嘿,龍神。”
接着,他轉過身來,問許問道,“你知道當年汾河年年氾濫,爲什麼近幾十年來卻很少見了嗎?”
那當然不可能是因爲修了龍神廟龍神顯靈,聯想到秦連楹的身份和說話時的情緒背景,許問很容易就猜到了:“因爲治理過了?有京營府的參與?”
“……適當地裝傻,不是壞事。”秦連楹瞪着他說。
“是,下次就知道了。”許問從善如流。
顯然他猜的是對的,秦連楹的鬱悶也被許問的“不解風情”打消了一大半。他嘆了口氣,說:“你說得對。汾水氾濫,流害數百里,死傷萬餘人。朝野震動,祖宗皇帝責令各部爲此事收場。工部率初建的京營府負責治理之事。
“京營府在汾水之南另修了一條運河,並挖掘五分湖以作調節。挖掘運河時,曾有一塊巨石攔於河中,重逾萬斤。京營府有一位姓李的普通工匠,曾經是個石農。他擅長啓重之術,分段立架,推土填石,將那塊巨石挖了出來,最終拖曳運至晉城附近,立爲城標。”
講到這裡時,他擡頭看了許問一眼,道,“你明日隨隊出城時,或許還可以看到。”
許問立刻點頭。
他真的很感興趣,這個時代,沒有起重機,沒有大型設備,普通工匠靠自己的一雙手,是怎麼處理那種超出人力極限的天然巨/物的?
明天路過的時候,一定要記得看。
想想也很有意思,百姓建龍神廟,舉行儀式,想要借神力鎮壓龍神。
但真正鎮壓龍神的,是身爲工匠的百姓自己。而這,又與這座龍神廟、每月的龍神祭微妙地契合了起來。
“當年的京營府,真正是聚天下英傑,號稱‘天下無物不可制’。口氣很大吧?但當初的京營府,就的確是有這樣的氣魄!”秦連楹感懷地說。
“當初?”許問敏感地聽出了關鍵詞。
“近百年過去,很多事情都已經變了。”秦連楹嘆了口氣。
“所以纔會分出一個內物閣來?”許問靈機一動,突然意識到了一些事情。
“……你很敏銳。”秦連楹有些意外地說。
“這盞燈,也是內物閣出品?”許問的目光落在了散發着橙黃光芒的煤油燈上。
“對。”秦連楹說。
“玻璃很美。”許問說。
“你眼光倒好,是聽你師父說的?古雖已有藥玉,但能做到如此晶瑩透亮的地步極爲難得。內物閣從海外引進良方,數次改革之後方能穩定製成。因此特定名爲玻璃,與琉璃以作區隔。”秦連楹有點意外許問會知道這個,還知道它現在的名字,但想一想就腦補出了理由。
“也就是說,這種玻璃現在可以批量生產了?”許問聽他提起自己的師父,心中一動,很想繼續追問,但心念一動,還是決定先放一放。
“宮裡已經全換上了玻璃窗,明年京城約摸能普及開,不過傳到江南估計還得再過兩年。”可能是老友交情,秦連楹幾乎無所不答。
“已經很快了……以前宮裡用不上嗎?”許問憑着腦子裡的一點印象問道。
“部分殿裡能用,主殿能用,多爲舶來品,遠不如現在如此。”秦連楹說。
這跟他記憶裡的差不多……許問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京營府曾經很輝煌,但現在因爲各種原因有些過時了,內物閣的誕生肯定不會少了爭權奪利相關的事情,但歸根結底還是因爲京營府已經不適應當前的發展,就是跟不上趟了。
所以閻箕去了內物閣,而就之前狄林他們對話裡的內容來看,秦連楹在理智上是傾向內物閣的,但由於情感或者情懷方面一些的緣故留了下來。
他想要京營府更好,但又明顯有些恨鐵不成鋼,這次龍神廟的“比試”也因此而來。
西漠隊的勝利本來就在他的期待當中,但最後結果真的變成了這樣,老秦又有點意難平了。
“多謝秦大人的解答,不過我還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一下大人。”許問說。
“你說。”秦連楹微微頷首。
“我想請問一下,如果今天閻大人不在,或者說根本就沒有他這樣值得信任的人,京營府是怎樣處理這樣的事情的?”許問問道。
“京營府集天才英傑,神眼閻王這樣的人雖然少見,但也並非獨一無二。”秦連楹說。
“可畢竟也是少見。要是萬一哪天沒有了呢?或者說,這樣的人全部都被內物閣收集去了呢?”許問追問。
秦連楹看着他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他問:“你有什麼別的辦法?”
“三個臭皮匠,賽一個……聰明人。我只是覺得,把寶押在一個人的身上,總之是不太靠譜的。”
許問說到一半纔想起來這個世界上還不知道有沒有諸葛亮呢,強行剎車,顧不得押韻了。不過這也是他真心的想法。他無意告訴京營府應該怎麼做,只是覺得他們似乎鑽了牛角尖,想要提醒一下而已。
秦連楹再次沉默了。
許問說完,看看時間已經不早,向秦連楹告辭,拿着那個木盒準備離開。
這時離宵禁大約只有半個多時辰,龍神廟距離梓義公所十四五里路,時間還是有點緊張的。
才走了兩步,許問突然停步,接着轉身,有些遲疑地問道:“我師父他們……行程跟我們是一樣的嗎?”
“嗯。”秦連楹微微頷首。
一瞬間,許問臉上綻放出一個極其燦爛的笑容,再次行禮,然後轉身走了。他的腳步都透着明顯的輕快,這種時候才真正像是個少年人了。
秦連楹沒有留他,等他的背影徹底消失,他才提着油燈往回走。
走了兩步,他又停了下來,凝視着油燈在地上投下的光斑,喃喃道:“三個臭皮匠……是說以多人之力,將一個人能做到的事情進行拆分?全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