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問身邊突然傳來了對話聲。
“什麼不好吃,非要吃漢堡!不知道這些雞全部都是激素喂出來的嗎?一隻雞長七八條腿,嚇死人!”
一個五十多歲的半老婦人瞪着兒子手上的紙袋,非常不滿地大聲說。
“媽你小聲點……”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扶額,拎起知名快餐店的紙袋自己看了看,無奈地說,“你別老在朋友圈看那些小道消息,都是造謠的!我看過科普,這用的都是專門飼養出來的肉雞,三四十天就能長成,一點問題也沒有!”
“三四十天就能長成一隻雞?這怎麼可能?肯定是用了激素!”婦人一口咬定。
“不是的,是專門養殖出來的品種……”年輕人一邊解釋一邊走,聲音漸漸遠去。
“就算沒問題,那肯定也沒土雞好吃!”最後遠遠傳來一句話,還是那個婦人的。
許問有點好笑地聽着這番對話。
婦人說的是風傳一時的謠言,那雞不僅被形容得有很多條腿,還有很多翅膀,畸形怪異得像是恐怖片出來的生物,引起了一時的恐慌。
不過流行這東西,很快就會過時,謠言也一樣。許問已經很久沒聽過這個謠言了,當然他知道這東西暫時不會消失,只是沒想到剛回來就聽見了。
肉雞是現代養殖業的產物,同樣是工業鏈條的一部分。
從四千多年對原雞的馴化開始,一年年一代代,家雞逐漸演變出這樣的品種。
據許問所知,一隻肉雞的誕生不是那麼簡單的事情。
首先雞種是專門選育出來的特定品種,要求體型大、長得快,也就是現在最常見的白羽雞品種。
然後它從孵蛋開始,就開始經達嚴格的管理。
所有的種蛋都需要52克及以上的重量,從不夠重量的雞蛋裡孵出來的小雞必須單獨飼養,不能跟其他小雞混養。
之後,從選雛到出欄,小雞住的是恆溫恆溼、採光通風均好的雞舍,吃的是根據它們不同生長階段配比出來的科學飼料,要定期消毒,要預防接種、預防投藥,整個過程嚴密監控,科學得不可思議。
或者那個婦人說得也沒錯,肉雞的口感味道的確不如走地土雞——別的不說,兩者每天的運動量天差地遠,雞肉的緊實度都不可能一樣——但正是因爲有了這樣大規模大批量飼養出來的肉雞,才能讓雞肉的價格大大降低,普及到幾十億人每人的餐桌上。
工業化生產,本來就是一把雙刃劍,有巨大的好處,也有陽光下的陰影。
在這一點上,水泥不也是一樣?
常規水泥的穩定性、持久性其實是不如傳統三合土的,但說到價格、產量、使用的方便程度,三合土又遠非水泥能比。
而一件東西,只有普及了,才能爲更多人所用,改變更多人的生活。
想到這裡,許問的心裡已經有了一些打算。
他重新拿起手機,撥出去了一個號碼。
………………
最近陸立海非常忙。
他本來就在帶着施工隊配合六器一起忙活榮家收藏館的事,上次許問去了一趟班門,他決定將班門宗正捲開放給百工集,於是又開始分心忙活起了這邊的事。
陸立海既然已經決定了開放宗正卷,那真是沒有半點含糊。
他開放的不僅只有那十幾個裝滿了卷宗的箱子,還有班門幾百年以來言傳身教的經驗。
爲此,他勸服了門內還有些想不通的那些長老,讓他們每天輪班到文傳會,跟駱一凡下面的人整理這些卷宗,將其登錄入檔。
文傳會自成立以來,也是第一次接受這麼巨大的饋贈,他們也很重視這件事。
宗正卷不光只有木工卷,其他各門類也全部包括在內。
文傳會召回了協會所有的專家,把他們拉到和班門的這些長老坐在一起,不僅要把卷宗整理歸檔,還要盡其可能地把它翻譯出來,達到可以學習使用的程度。
班門這些說是長老,其實就是一羣老師傅。他們年輕的時候跟着師父一起上門做活,後來自己上門做活,那時候哪有什麼身份地位。
他們在門內行內會被尊稱一聲“長老”,還能勉強擺擺架子,到了外面哪有這個底氣。
文傳會跟政府掛鉤,算是半個官方組織,在老師傅們樸素的觀念裡,就是官老爺。於是他們一到文傳會——準確來說,是一出班門,就自然低了三分頭,後面讓幹什麼幹什麼,老實得不行。
陸立海偶爾過來一次,看見眼前情景,不禁有些恍惚。
真不知道,他以前擔心的那些阻力是什麼……
其實他早就有公開宗正卷,將其作爲對外交流渠道的想法了,就是一直介意着很多事情,遲遲沒有實施。
早知道這麼輕鬆簡單,他應該早就……
不過其實他心裡其實也很清楚,這件事之所以會進展得這麼輕鬆簡單,終究還是因爲在此之前,長老們被某個人狠狠震懾了一下的緣故。
知道了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就不會覺得只有老子的東西纔是天下第一的,自然而然就會把架子放下來了。
陸立海每天都會到文傳會去一趟,要麼是早上,要麼是下午。
這天早上,他如常邁進了那個院子,到了那幢小樓的外面。
有了一些年歲的紅磚小樓,外牆爬滿了常青藤,一樓是個大廳,空空蕩蕩,清水無裝修,但是非常適合用來做各種事情。
這段時間,文傳會擺了些傢俱進去,包括會議桌和檔案架工具架之類的,成爲了“班門宗正卷工作小組”的暫時駐地。
陸立海到了外面,沒馬上進去,扒着窗口往裡看,一眼看見了自己的兒子。
會議桌旁邊坐着四五個人,正對着桌上一卷書冊比手劃腳地討論。
書冊用木板夾着,保護得非常好,桌邊的人討論得非常激烈,簡直像是要打起來的樣子。
陸遠坐在兩堆人的旁邊,眼睛看向一邊,手裡轉着一支筆,一副漫不經心什麼也沒在聽的樣子。
陸立海看得就氣不打一處來。他很瞭解自己兒子,知道他這樣子其實是在認真聽認真思考,但這副模樣真的太容易讓人誤會了……
跟他說了多少次,注意一下形象,別老讓人誤會,怎麼就是不聽呢……
陸立海正在發急,裡面突然吵得更厲害了。
“我跟你們說了,這個不可能實現,不合邏輯!”文傳會一個戴着眼鏡的專家說。
“不可能,這個肯定沒問題,我小時候看我師父的師父做過,只是後來失傳了而已!”
兩邊相持不下,好像已經吵了很久了。
陸立海不用問也猜得到是怎麼回事,歸根到底還是辨正。
宗正卷的內容有些是真實記載,有些只是傳言。對此,文傳會自有一套判斷的方式,但這往往會跟班門老師傅的經驗產生衝突。
遇到這種時候,老師傅們就會忘記面前的是“官老爺”了,經常會各執己見,爭執不休。
現在他們討論的是泥水卷裡的一個問題,其實陸立海還是站在自家人這邊的,雖然只是小時候見過,但老匠人的專業精神也不會容許他記錯。
但不記得細節就是不記得,完全失傳的東西,跟不曾存在過又有什麼區別?
房間的另一邊擺着電腦等物,馬玉山他們也參與了這次整理。文傳會專家會做出這樣的判斷,表示留存信息太少,馬玉山那邊也判了這項技藝的“死刑”。
這種情況還能力挽狂瀾的,陸立海只見過一個人,當然就是許問。
可惜這不是木工類,不是許問的專長,不然……
他搖了搖頭,正想進去做個和事佬,手機鈴聲突然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