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許問篤定地說。
他看了一眼那塊開到一半的翡翠,把它放到一邊,對孟老闆說。
他買下這些原石純爲嘗試,並沒有真的期望裡面出些什麼東西。但老實說,看見這麼快就能切出翡翠來,他還是很高興的。
價值是一回事,當一個人發現自己運氣好的時候,總會心情很好。
但那一瞬間的驚喜過後,他就發現了不對。
這是帕敢原石,所有老坑原石裡最容易出現翡翠的一種。
雖然它明顯被切開過,只剩下了一半,但留下的這一半也有腦袋大小,沒道理不把它全部切開來看看。
而且剛纔孟老闆那語氣,明顯是在誘導他相信這些原石裡沒什麼東西。
他今天才第一次見到他,以前也沒有聽說過,就是完全的陌生人,他憑什麼送這樣一塊翡翠給自己?
但許問轉頭看見他的表情,就越發確定了,他的確是知道的,這翡翠的確是他白送的!
他爲什麼要這麼做?
孟老闆緊緊地盯着他的臉,不放過他任何一個表情。
他疑惑地問道:“天降橫財,你不高興?”
“冰種飄花,開完的話至少有拳頭大,應該值不少錢吧 ,的確很讓人高興。”許問嘴裡這樣說,也帶着笑,但眼神寧定,非常平靜。
“拳頭大的冰種飄花,直接賣出去的話至少得一百二十萬,切割完畢做成首飾,價格還會往上漲。”孟老闆提示。
這樣說的話,許問就更奇怪了。
一百二十萬的東西,說送就送?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許問思考片刻,直截了當地說,“我們素不相識,您既然知道這裡面有礦,爲什麼不自己開出來?”
“礦?你是說裡面的翡翠?”孟老闆一愣。
“玉石礦,不對嗎?”許問迷茫。
“我知道你有師承,你介意再加個師父嗎?”孟老闆完全無視他的問題,突然又問了一句。
“啊?”許問完全沒想到他這一招,聲音一頓,驚訝地張大了嘴。
“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孟平,孟氏石雕的第二十七代傳人。孟氏石雕從明代傳承至今,在明代就號稱萬園七絕之一。我無妻無子,沒有繼承人,如果你拜我爲師的話,我的一身手藝連帶這座石料廠,就全部給你了!”孟老闆一連串話,說得擲地有聲。
“啊?”這事太突然,許問完全沒反應過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您不是還有個外甥嗎?這些翡翠原石,不是他進過來放在這裡的?”
“他不行,心性不定,沒法繼承孟家石雕。”孟老闆斬釘截鐵。
“心性不定…”許問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那些原石。
老實說,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下意識地以爲孟老闆另尋傳人的原因是因爲那是“外甥”,而不是“侄子”。
傳男不傳女,是很多工匠家族的習慣。
外甥是姐妹的兒子,已經是異姓了,當然不在考慮範圍內。
但他再一想就知道不對了。
同樣是不同姓,他許問根本是個外人,親疏還比不上外甥呢。
然後聽見心性兩個字,想起孟老闆把可以開出翡翠的原石廉價賣給他這件事,許問有點猜到他爲什麼這麼做了。
這是一個考驗,考的就是他的心性。
看見天降橫財就喜出望外,把翡翠看得超出周圍的一切,那肯定是不行。
那樣的話,孟老闆多半馬上打發他走,不會再多看他一眼,而現在……
“您擇徒的要求是什麼?”許問問道。
“首先要好這個,另外還要專注、要認真。”孟平說,“其實你我也就一般般滿意,有點太機靈了。原石開出翡翠不是很正常?你完全可以放到一邊去,繼續做自己的事情。是不是我安排的,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嘴上說着不滿,他跟着又嘆了口氣,“不過像你這樣的都少有了,行了,就這樣吧。”
許問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搖了搖頭,說:“抱歉,我不能拜您爲師。”
“爲什麼?”孟平剛纔還在說許問不夠完美,但現在一聽這話,馬上又急起來了。
“我已有師承。”許問說。
“我說了沒關係啊!各人有各人的手藝,他教他的我教我的,有什麼要緊的?還是說他不讓?他在哪裡,我去跟他說!”孟平連珠炮一樣地說着,着急得很。
“他沒說不讓,但是我不想。我的師父只有他一個人。”許問認真地說。
的確,連天青就是這樣的人。他沒有門戶之見,教給許問的東西可以隨便外傳教給別人,也不會介意許問另外找個師父再學新的東西。
就現在的一些傳聞來看,連天青年輕的時候想盡各種辦法,或偷或騙或隱姓埋名重複拜師,也學了很多東西,這才累積起半步天工的本事。
許問要這麼做,他肯定不會反對。
但許問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在阻止着他這麼做。
他無父無母,另一個世界的父母從來沒有見過,也沒託人帶過信來說讓他回去想見他。
連天青和連林林,就是他唯一的親人。
師父這個詞,對他來說是有別的意義的,他不想隨隨便便地把它交出去。
“拜個師而已了,那有什麼!”孟平氣急地說。
“您如此不介意的話,也不會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傳人了。”許問道。
孟平語塞。
他今年六十四歲了,雖然現代人活得久,但也是一個正兒八經的老年人,可以開始回顧一生了。
他這一輩子六十多年,真的從來沒有碰到過合意的可以收爲弟子的年輕人?
當然不是,無非就是錯過了。
年輕的時候他還是個死腦筋,想着孟家的手藝,就該傳給孟家人。
結果他命裡好像有點克妻,娶了兩任老婆都死了,到了四十多歲還是一個無兒無女的鰥夫。
四十五歲以後,他有點着急,顧不上傳男不傳女的家規,把目標轉向了外甥,跟妹妹商量了把他帶在身邊培養他。
結果這小子心性太過不定,有了一點本事就開始在外面浪,後來迷上了賭石,連續買了好幾次原石,越買越貴,還被人騙,賠得褲襠都快掉了。
孟平給他填了好幾次窗簾,對他越來越不滿,最後一次,他外甥花重金買了這些老坑原石回來,孟平冷眼旁觀,看着他切。
孟平什麼眼光,上手一摸一看,這些原石裡面有沒有翡翠,大概在什麼位置都能看出來。
結果他外甥急不可耐地上手,又想切又怕傷到玉肉,最後切了一半,完美錯開了所有翡翠的位置。
這時候,孟平在旁邊嘲諷了兩句,他就氣哄哄地把翡翠原石扔下,去找賣家算帳了。
至此,孟平對他徹底失望,完全放棄了繼續培養他的想法。
結果放棄之後,他還是沒能找到合適的人選,漸漸的,眼看過了六十,馬上就要六十五了,徒弟沒有着落,孟家絕技即將失傳,孟平真的有點着急了……
“是啊,你說得對。”孟平嘆了口氣,臉上露出了一些老態。
結果才過了一會兒,他就重振精神,“你上過學吧?有很多老師吧?這樣,你叫我一聲老師,我就把手藝傳給你!”
許問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再一次意識到,這年頭拜師不易,收徒也真是很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