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林林沒有馬上說話。
她揹着手,擡着頭,望着天上繁星,滿臉的若有所思。
星光明亮,但僅能照亮她的輪廓,那流暢優美的線條以額頭爲起始點,在鼻端微微揚起,劃了個絕美的弧線,越過俏麗的下頜,落入頸中。
許問凝視着她的側臉,陡然發現她如同新開的花朵一樣,已經完全展開,猶然帶着清新的香氣,但已然是最美的芳華。
“你覺得我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過了一會兒,連林林的聲音傳來,帶着一些猶豫與迷茫,都不像那個爽利快活的女孩了。
她的問題提得很認真,許問也就收回了多餘的思緒,認真思考之後認真回答。
“很可愛的女孩子,細心妥帖,非常可靠。有靈氣有想法,在木藝上有獨特的才華,但限於一些缺陷無法將其實現,非常可惜。”許問說得誠懇而誠實。
“唔。”連林林應了一聲,突然又問,“所以你也覺得很可惜?”
“你說木藝上面?確實。女性有女性的敏銳與視角,跟男性工匠大不一樣。你本來又很有天賦,如果能夠順利發揮出來,想必會很有趣,與別人完全不同。”許問坦然說道。
“你覺得女孩子也可以做這個?”連林林低下頭,偏着臉看他,星光映入她的眼中,有些波光粼粼的感覺。
“爲什麼不能?都有手有腳,怎麼就不能做了?”許問反問她。
“嘻嘻。”連林林笑了兩聲,自己也承認,“可惜,大夫說我腦子有問題,做啥都做不好,不然我也可以試試。”
“你之前在路上的時候不是有試嗎?那頭……鳳凰?怎麼樣了?”許問想了起來。
“不行,我心裡想得挺好,但一下手就控制不住,亂七八糟的。”連林林嘟起了嘴,不高興地說。但很快她又笑開了,信誓旦旦地保證,“不過我會努力的!一定會雕出漂亮的鳳凰給你看!再不會讓你說是母雞了!”
許問想起了上次的事,笑了起來,故意氣她:“那得看你實際雕出來的是什麼的了,我許問從不撒謊。”
“呸呸呸!管叫你心服口服!”連林林佯裝吐他口水。
兩人笑了幾聲,再次安靜下來。
許問看得出來,連林林的心思並沒有因此而解開,些微的愁緒仍然纏繞在她的心頭,留在她的眼底。
當孩子長大的時候,就不可能再像以前那麼無憂無慮,總會有種種煩惱……
他很想問問看,但又在想是不是等連林林主動跟他說更好。
以前他跟連林林在一起的時候,一直都是有什麼說什麼,從來都沒麼這多講究的。
“對了,你們在山洞裡還看見了什麼冰雕,阿爹就講了一點點——”連林林用拇指和食指比了個手勢,“還有什麼,能跟我講講嗎?”
許問一愣。
這個問題對他來說是真的有點棘手。
每一座冰雕他都看過了,看得非常仔細,至今也記憶深刻,按理說要講出來完全不是問題。
但他跟連天青不一樣。
連天青是這裡的人,貨真價實的本地土著,冰雕上的東西,對他來說全部都是新鮮的,他可以如實描述。
但許問並非來自於這裡,冰雕的內容對他來說不僅僅只是雕刻出來的場景,更是一整個文化,一整個歷史,有着來龍去脈的。他要是講,一不小心就會露餡。
那麼,現在就跟連林林說出自己的來歷嗎?
不知道爲什麼,不久之前他纔跟連天青說過一遍,按理說只是再重複一次而已,但這時他一想到要跟連林林說,心裡就有點緊張,總覺得得再往後拖拖。
“怎麼,不好說嗎?”連林林誤解了他的停頓,連忙表示,“不方便說那就不用說,不用擔心的。”
“也不是,就是要想想怎麼說。”許問當然不會拂逆她的要求,思索着道。
不知不覺中,他想到了另一些事情。
其實剛剛走出敞軒的時候,他的腦子也很亂,感覺有很多東西充塞在心裡,像一團被貓玩過的線團,一時間難以理清。
先前連天青在敞軒裡說的其實有兩方面的內容,一個是現代的技術,另一個是伴隨這些技術的人類。
那些技術是他熟悉的,他一眼就能看見,知道的比在場所有人都要更多。
但是與此同時,連天青說到的另一些東西,那些人類,其實也是他熟悉的,但因爲太過熟悉而忽略了。
千年之後,世界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人還是那些人,生活還是那樣的生活。
但倪天養說的也沒錯,技術反過來還是會對人產生影響。就像今天坐在軒內的這些大師,他們賴以生存、藉以成名的技藝,在千年之後會被新技術所取代,手工藝人的存在本身,變得無比弱勢,不挽救幾乎就會消亡。
千年時間,依循着這樣的道路,有什麼東西變化了,什麼東西又沒有變呢?
“冰雕裡有一個場景,很多人,應該是一場婚禮。最中間的是一對年輕男女,他們站在一個臺子上,丈夫拉着妻子的手,兩人正在親吻。臺子下面站着很多人,仰頭看着他們,紛紛鼓掌,臉上都帶着笑。最前面是幾個老人,應當是這對新人的父母,其中一箇中年女子一邊笑一邊擦着眼淚,旁邊另一箇中年女子笑着給她遞帕子安慰她。”許問緩緩說道。
這確實是冰雕中間的一座,是一個羣像。
這座冰雕體積不算很大,分配到每一個人就更小了。
但天工手藝不凡,即使如此,每個人仍然惟妙惟肖,表情動作十分生動,那種喜悅而幸福的氣氛,更像是要滿溢出來了一樣,令人如同身臨其境。
“親吻?在這麼多人面前?沒有蓋頭嗎?”連林林吃驚地捂住了嘴,瞪大了眼睛。
星光下,她的臉突然變得紅通通的,不知道想到了什麼。
“對,他們穿的衣服也跟現在的新人不太一樣,新娘一身薄紗長裙,飄逸得像風和雲一樣,頭上蒙着一層輕紗,丈夫掀開輕紗,親吻她的嘴脣。”許問介紹得很詳細。
西式婚禮,跟中式的當然大有不同。
技術帶來交流,交流帶來風俗的融合。
女性不再藏於深閨,可以正常開始工作,夫妻可以在衆人面前親吻,這同樣是技術帶來的社會的進步。
這時候,許問正在思索千年前後的差別,非常專注,講解的語氣客觀而平靜 ,是真忘了不久前連天青對他說的話。
連林林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間,兩人的腳步越來越慢。
但腳步再慢,也總有走到的時候,他們住的地方離敞軒並不算太遠,兩人很快站在了廂房面前。
“不早了,睡吧,有話明天再說。”許問柔聲說道。
“嗯,你也是。”連林林心不在焉地點點頭,轉身進房。
許問也回了房間,洗漱完畢,坐到了牀邊。
這時候,他纔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剛纔對連林林說了什麼。
我在扯些什麼!這樣說不會被她當成暗示嗎?!